第八十五章 是禍是福(二)
第八十五章是禍是福(二)
姚士韋臉色大變,萬料不到旻元竟有此一著,只不過錯愕片刻,旋即便冷笑道:「臣承蒙皇上眷顧,自是感戴萬分,只不過臣未能知悉,此女如何便是皇上的愛妃?皇上應知宮闈儀規皆於皇太后掌握之中,切不可使此等別有用心的賤民之女矇混過去,擾亂宮闈!」
旻元微微一笑,道:「卿家今日怎生愚鈍至此,花氏既已為朕之愛妃,便該由朕判定其是否恪守宮闈之規,無須母后操勞,更不必勞卿家費心!」他拂袖負手,不由姚士韋開口多言,厲聲道,「立即為朕釋放花氏!」
花如言饒是耳鳴頭重,仍是聽清了旻元與姚士韋的對話,耳聞旻元口口聲聲稱自己為「愛妃」,幾次欲出言相阻,卻只是啞著聲音,不能成言,心知如若此番自己否認了,面臨的便是死路,以及惟霖枉送性命的痛憾。她眼睜睜地看著旻元為了自己與姚士韋相持,心頭的矛盾糾結不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難道她終究無法擺脫這冥冥中的命定,須得為旻元帝之妃么?
旻元的眼光不期然地向她投來,她雙目淚意盈盈,面容灰冷如冬風中的枯枝敗葉,不帶一絲鮮活的氣息,他心下隱隱揪痛,負於身後的手握緊成拳,如是攥緊了對她的一份執著。
姚士韋自知不可再強硬違拗旻元之命,只得躬一躬身子,勉為其難道:「臣謹遵皇上之命。」他心念一轉,隨即又道,「皇上,臣有一事,還請皇上移尊步,與臣到內堂中商議。」
旻元皺了皺眉,雖覺不願,卻亦沒有推拒,遂與姚士韋一同進入了內室中,聽得姚士韋似笑非笑道:「皇上,您可知,臣此番大費周張尋親女,全是為了皇上。」旻元更蹙緊了眉頭,道:「如何便是為了朕?」姚士韋道:「臣原一心想將長女妍楓送進宮中,侍奉皇上,可惜妍楓福薄,未及為皇上盡心便身故。」他假意灑了幾滴淚,方續道,「臣心繫皇上,知皇上日理萬機,為國事勞心勞力,如何便能缺了侍奉在側的賢德之人?臣為此夜不成寐,食不甘味,只想到,只有將臣之親女送進宮內,方能確保其能盡心竭力地伺候皇上,使皇上更專於政務。因此,臣不惜一切尋找當年流落在外的親女的苦心,還望皇上明白。」
旻元神色微變,冷冷地看著面帶憂戚之色的姚士韋,沉吟片刻后,道:「卿家言下之意,朕自是明白。」姚士韋輕舒了口氣,道:「皇上英明。如此,臣定必好生教養次女綺楓的宮闈之規,使其進宮后,可悉心侍奉皇上。」停了停,又一字一眼道,「為皇上繁衍皇嗣。」
旻元聞言,心頭一抖,忍不住冷笑,譏誚道:「卿家果然一心牽繫於朕,打點周到,無人能及。」姚士韋自若地笑了一下,道:「臣自是以皇上之意為先,如若皇上滿意臣的打點,臣定必馬上釋放外間女子,自此不再以本次之事究其之過。」旻元並非不知姚士韋意帶要脅,心下卻另有計較,只不以為杵,澹然點頭道:「朕自當明了卿家厚意。朕迎花氏進宮之日,便是卿家之次女進宮之時。」眼見姚士韋容長方臉上浮現出得其所哉的笑意,旻元暗暗於心下冷嘲而笑,那盤旋於心的念頭益發成為了一抹陰狠的決絕。
自內堂出來后,姚士韋即命人放開了花如言,她腳步虛浮,勉強站住了身子,回頭看一眼仍受鉗制的月貌,語帶不安地請求旻元道:「月貌所為,全受我指使,如今既然釋放我,請將月貌也一同放過。」
旻元聽到她聲音泠弱哀絕,切切地傳進耳畔,流連於心田,只定一下旌動的心神,便命姚士韋道:「放了她。」姚士韋心下雖有不甘,卻亦無法,只得依言而為。
隨在旻元身後離開宰相府之時,花如言只感渾身虛軟無力,腳下微有踉蹌,只能是依著月貌相扶的臂膀緩緩往前行走,月貌想是不曾料到會是當今皇上前來營救,面上是慘白無人色,渾身顫抖,直教花如言心下更為惴然不安,錐心難忍。
宰相府門前停了一頂黃綢暖轎,一頂七寶玲瓏暖轎,有侍駕的微服侍衛和宮人恭謹地佇立於轎旁,待見到旻元出府,一逕兒跪下行禮,旻元行至黃綢暖轎前,回頭看向花如言,她正好來到七寶玲瓏暖轎旁,面帶几絲猶豫,感覺到他的目光,她抬起頭來,靜靜地回視他,目內似帶著一抹水霧,卻掩不住她眼中的無奈。他不動聲色,轉過了頭,不再看她,徑自上了轎。花如言輕輕嘆了一口氣,與月貌一同上了轎,不知此去何處,但已無心去問,如若是終究是擺脫不了他的皇命,或許無論到達何方,均無須太在意。
轎行了約半柱香的時間,便停了下來。有宮人為她掀開了轎簾,敬聲道:「姑娘請下轎。」花如言倒抽了口冷氣,扶著月貌的手下了轎,放眼看到跟前的並非是皇城華庭,而是普通宅府的大門之前,疑惑地抬頭看去,唯見宅府上的紅木匾上是墨黑的大字:薛府。
不覺疑惑於心,正自踟躕間,旻元已拾級而上,來到大門前停下,許是知她未曾跟上,回過頭看來,只見她微微地蹙緊眉頭,遲疑不前,遂道:「此處乃你故友薛子欽家府,怎了?竟不曾來過嗎?」花如言抿了抿唇,壓下心頭疑慮,與他一同走進了薛府。
進入廳堂后,果見薛子欽已等候在此,當旻元踏進廳中,薛子欽忙不迭地拉同身旁一名容色喜出望外的女子跪下,隨在旻元身後的花如言一眼便看到了薛子欽身旁的女子,意想不到地低喚道:「花容?」月貌早耐不住,快步奔到花容身邊,道:「你怎麼會在此?」薛子欽微笑道:「皇上聖駕前往宰相府時,我心中擔心,特意到臨安街再看一看,沒想花容一人還在那小宅里,我生怕她會有意外,便把她帶了回來。」劫後餘生的悲喜交集洶湧於花容月貌二人心頭,姐妹倆牽著手細說著在宰相府遭遇的一切。
旻元立在廳堂中,並無意落座,花如言心知他將自己帶到薛子欽府中,必是另有用意,只是不動聲色,垂下頭往前走一步,在旻元跟前跪下道:「花氏謝過皇上救命之恩!」旻元只默然不語,靜靜地注視著跪在自己腳下的她,臉上如被一層淡漠的霧靄所迷濛,看不出一絲情緒的波動來。
薛子欽早便察覺到花如言臉上紅腫帶傷,正自為她心焦,眼見此狀,一時又不好插言,只是疾首蹙額地候於一旁。
良久,旻元方緩聲開口道:「朕與花氏有話,你們都退下。」
田海福依言率了一眾侍衛和宮人退出外間。薛子欽心念著花如言臉上的傷,半帶猶豫道:「皇上,不若由臣先將熱水和療葯送來……」旻元看了薛子欽一眼,點頭道:「馬上送來。」一邊伸出手,本欲將花如言扶起,她卻欠一欠身,避開了他的手,道:「謝皇上。」自行站起了身子,依舊垂著頭,半側過身,無意觸及到旻元微帶關切的目光。
少頃,薛子欽將葯和熱水送進了廳堂中,又擔心花如言自行上藥不方便,更特意讓花容送來一面小靶鏡。花如言有意無意地背過旻元,手中伸進水盤中揉著巾帕,心中是些微地不安,卻又知不大可不必如此。她知道他有話,本無須她多問多想,她不過是靜聽罷了。
只不曾想到他第一句話會是:「為何要潛進宰相府中?」
花如言手中動作停了一下,細長的水流淅瀝地自她擰緊的巾帕上滴進盤中,似是一刻停頓的辰光,可容她思量清楚恰當的答案。
思緒落定后,她一壁展開熱氣瀰漫的巾帕,一壁靜聲回道:「為報夫仇。」
旻元顯然是始料未及,挑了挑眉,道:「報夫仇?」此三字於心下細嚼,有一股苦澀的滋味蔓延開去,他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花如言施施然地在圓凳上坐下,對著小靶鏡輕輕地將面上的血跡拭去,聲調幽淺道:「姚士韋濫殺無辜,禍害忠良,竟狠而奪我夫君性命,花氏此生只以夫君為先,夫既已亡命,花氏苟存於世,不過是為了替亡夫討一公道。」她微微側過頭,以眼角餘光注意著身後的旻元,凄絕道,「皇上,如此,您可明了花氏之志?」
旻元唇邊慢慢地蘊上一縷苦笑,注視著她背影的目光於一霎內變得深沉,道:「朕明白你之志,你可明白朕之心?」頓了頓,聲音輕顫,似是提起了某些不願再記的痛憶,「從一開始,你便已對朕撒下彌天大謊,你又可曾想過,終有一天,仍需面對朕?」
花如言拔開了白瓷藥瓶的木塞,刺鼻的葯氣迎面而來,直教人胸中翳悶,心潮澎湃間,她重重地放下了藥瓶,倏然站起身,快步來到旻元面前,「撲嗵」一聲跪倒在地,堅聲道:「花氏斗膽,犯下欺君大罪,唯求皇上賜花氏一死!」
旻元難掩痛心地看著一臉決絕的花如言,暗暗咽了一下,平息下心頭的悲愴,道:「你該知道,朕絕不會賜你死罪。」
花如言闔上雙眼,哀涼淺笑,道:「花氏可告知皇上,在花氏面前,從來只有兩條路,一是伏罪受死,一是皇上恩德無量,放花氏遠走。不知皇上是否願意成全?」
旻元凄冷一笑,雙眸閃爍如深夜長空中的寒星,道:「朕不殺你,也不會放你,但朕願意幫你。」
花如言睜開眼睛,揚起頭,半帶思疑地看向旻元,這位當日在流峰山下孤苦無助的小穆,梅月客棧內溫文儒雅的翩翩公子,此時卻是掌握天下人生死的至尊帝王,他負手昂然而立,明黃常服上的金絲團綉龍紋與他自身渾然而成的無上貴氣相得益彰,是使人於不自覺中便深感卑微的高高在上,是使人不敢直視,不可妄言,不容褻瀆的尊貴龍威。他龍顏堅決無可商榷之餘地,君無戲言,一語既出,便是成命。她心頭是惶惶不可自安,於這一眼之間,好不容易於建立的一點從容淡定,亦全數瓦解,唯得無力地一句相詢:「皇上如何幫我?」
旻元凝神看著她,道:「你想報仇么?朕可助你。朕助你向姚士韋討這公道,並以姚士韋的首級,祭那枉死在其手下的冤魂。如此可好?」
花如言怔忡不已,滿目不可置信。
旻元又道:「你可曾想過,如若單憑你一人之力,連接近姚士韋也是痴心妄想,更莫說要向他報仇雪恨,此次事發,便是最好的教訓。當今世上,可以幫助你的,便只有朕一人而已。」
花如言心亂如麻,一時理不清頭緒來,只道:「姚士韋乃當朝宰相,該是朝廷重臣,皇上為何要助花氏對付他?」
旻元笑意深遠益顯不可捉摸:「朕助你,你亦助朕。便是如此道理。」
花如言震驚於心,暗覺駭然,只垂下了頭,發不得一言。片刻,沉聲道:「皇上既要助花氏,可是要花氏付出代價?」
旻元並沒有馬上回答她,只上前了一步,含著憐惜意味的眼光柔若和風般於她紅腫的臉龐上掠過,她半垂著螓首,面上是如水的沉靜,許是感覺到自己在注視她,神色間泛起了一絲謙恭,只是,他依舊是自她秋眸內捕捉到幾分堅執與倔強。他不由輕輕笑了,心底漾起的漣漪是一汪苦水,自他以當朝天子的身份出現,並從姚士韋救下她的那一刻開始,便註定了,他們之間的橫梗。
他慢慢伸出手,當指尖只差一霎便觸及到她受傷的臉頰上時,她卻適時地更伏低了身子,道:「花氏愚笨,心中對皇上之意甚多不解,求皇上解答。」
旻元伸出的手微微地一僵,五指尖抖了一下,方略顯頹然地收回。他狠一狠心神,道:「你要付出的代價,便是進宮為朕之妃。」
花如言心中早有此料,只是乍然自他口中得以證實,整顆心還是急劇地跳了一下,抬起蒼白無色的顏容,忍一口洶湧至嗓子眼的激蕩思潮,顫聲道:「皇上既知花氏之志,何以還苦苦相逼?花氏……花氏先夫不幸遇害,乃為不祥之身,皇上……何苦?」
旻元目內是一點苦澀之意,只淡淡笑著道:「你可還記得當日我們在流峰山下的險遇?」他不再自稱「朕」,看向她的目光漸次帶上與回憶有關的和暖融融,「我身受重傷,而你不過是一名弱女子,生死攸關之時,卻並無半分懼意,你我素不相識,你仍然悉心照顧我,當我自己已覺得自己活不下去的時候,你握住我的手告訴我,一定要支持下去。這一切,你可還記得?」
花如言聽他提及流峰山,記起的只是曾有的徒勞無功,眼前浮現的,是於雨中倉皇無助地苦苦尋找,不禁悲從中來,咽了咽后,哽聲道:「皇上乃為天子,自有皇天庇佑,必然能逢凶化吉……花氏當日所為,只是順應天意。」
旻元悲憐地注視著她,片刻,斂了斂心頭的意緒,道:「既是天意,你便不可再違逆。你進宮為妃后,朕自會妥當為你籌謀一切。」話至此,他神中有不易察覺的森寒一閃而過,「朕想你無論如何不該忘記了,你的親妹如語,是如何冒你之名進得宮來?此乃欺君罔上之舉,論罪當誅。」
花如言一驚,慌地哀切道:「皇上切莫怪罪如語,當日所為,全是花氏之意,如語純是被迫而為,求皇上恕罪!」
旻元冷冷一笑,道:「只要你順應天命進宮,朕自是可以免其死罪。」
跪在地上的花如言只感覺雙膝如是被利針生生刺進了骨肉中,傳進腦際的是懾心的疼痛,更是驚心的訝然,交集不散,狠狠地攥緊她的心房,不使她有半分喘息的餘地。沉冷的絕望之意帶著凄澀的苦縈繞於胸臆間,似是自此再不能有半分活的氣息,只不過是餘下一點行屍走肉般的麻木。
她慢慢挺直了腰身,眼光清冷地落在旻元身上,靜靜道:「皇命如山,天命更不可違。花氏卑微之身,不可抗衡,唯得順應而已。」
旻元聽到她的話,輕輕鬆了口氣,卻並無半分喜悅之意,只有更深的沉鬱覆於心頭,他倒抽了口冷氣,道:「進宮前,你暫且居住在薛府中,靜待進宮之日。」
花如言默然垂眸,片刻,方道:「花氏領命。」似想起了什麼,又道,「花氏尚有一個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