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華庭夢魘(三)
第四章華庭夢魘(三)
立於一側的花如言將妹妹的話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中,驚詫的目光忍不住落於如語的小腹上,再細看如語,只覺她的神情是如此熟悉,竟與當日向自己表明與荊惟浚之情的意切一模一樣。不由愁腸百結,更為如語多加了幾分擔憂。
旻元有一刻的始料未及,當花如語不帶溫度的手掌觸及到他的手背時,他定下了神來,冷不防收回了手,只余她面上微帶失落地伸出手來,想要再拉他,卻在看到他濃眉緊蹙的思疑之色時如受冷水兜頭澆來,面上的柔情是微微僵硬凝滯,手伸出了一半,只是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
顏瑛珧和冼莘苓二人亦是意想不到地怔住了,片刻后,顏瑛珧開口道:「皇上,事關重大,還是請御醫來為……為如語妹妹診視一下為上。」
旻元神色已恢復如常,點頭下令道:「田海福,速傳御醫!」
冼莘苓卻道:「且慢。皇上,臣妾以為,此事關係到皇家子嗣血脈,為太后視診的方御醫醫術高明,請他前來為如語妹妹診脈較為妥當。」
花如言心下暗驚,聽這冼昭妃的言下之意,似是暗指唯恐如語在龍嗣一事上弄虛作假,她目內且憂且憐地注視著臉色蒼白的妹妹,揪心不已。待那田海福領命匆匆去了,她上前一步來到如語身側,心下有千言萬語,卻只梗在喉中,半句無法成言,惟得滿目關切與焦灼。
花如語此時臉龐上帶著幾分堅忍冷決,雙手垂放在身前,有意無意地撫摸著小腹,眼光只追隨著旻元的身影。
過不多時,田海福領了方御醫進殿來,旻元揚了一下手示意其不必多禮,道:「馬上替柔妃診脈。」
方御醫年過百半,沉穩持重,以他於內宮行走的直覺雖知此刻事態不尋常,依舊從容不迫,依禮來到花如語跟前,隔了絲薄的綢巾為她把脈。
花如言憂心忡忡地候於一旁,只關心妹妹是否真已有身孕,一時倒未曾注意旻元適才稱如語為柔妃。顏瑛珧與冼莘苓則不約而同地相視了一眼,心下明白旻元已收回了貶花如語為庶人的成命。顏瑛珧雖覺意外,卻很快便平復下去,微帶急切地注意方御醫的神色;冼莘苓唇邊是淡淡的笑意,帶著冷嘲的意味。
方御醫眉頭先是微皺,而後又舒展開來,卻並不言聲,雙目半眯似是在作進一步確定,片刻後方收回了診脈的手,向旻元作揖和聲道:「稟皇上,娘娘脈像往來流利,圓滑如滾珠,乃為喜脈。」
旻元聞言,半帶愕意地看著花如語,平靜著語調問方御醫道:「確診無誤?」
方御醫半垂下首,謙恭的神色中增添了幾分堅定:「回皇上,確診無誤。」
花如語雙目嚼淚,滿懷期盼地注視著旻元。花如言心下卻是五味雜陳,不知該是替如語高興,還是替如語擔憂,只是回心轉過一念來,急對旻元道:「皇上,如語既已身懷龍嗣,為保胎兒安然,恐怕是不便遷居他所的。」
旻元看了花如言一眼,眉宇間稍顯凝重,略略思慮后,道:「傳旨六宮,降花氏如語為貴人……」頓了頓,微有猶豫,再道,「其身懷龍胎期間,暫居清宛宮中,禁足不可出。」
花如言懸著的心頓時落定下來,忙拉一下花如語,小聲道:「快謝皇上恩典。」
花如語冷冷一笑,徑自來到旻元跟前,並不跪下伏罪謝恩,猶自亭亭玉立,輕聲道:「是柔妃還是貴人,對如語而言,並不重要,只希望皇上自此可以記住如語的名字。」
旻元看向她的眼光中卻似不帶半點感情,沉冷如暗夜。並不予回應,只淡淡下令道:「擺駕!」便快步往殿外走去。冼莘苓隨即也率了宮人離去,殿中只剩下花氏姐妹和顏瑛珧三人。
花如語眼睜睜看著旻元遠去,面上愈發落寞,怔怔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妹妹性命得保,也不必受那冷宮之苦,花如言到底鬆了口氣,她正想上前勸慰幾句,便聽顏瑛珧婉聲道:「婉妃妹妹,此處已為貴人妹妹的禁足之地,你我均不便久留,還是與姐姐一同離去罷。」
花如言正想說什麼,花如語已冷笑著道:「是了,二位娘娘尊貴無比,如此不祥賤地,是不配二位踏足的,還請離去罷。」看向滿目關切的姐姐,卻是怨毒難禁,「不必再貓哭老鼠假慈悲。」
花如言眼見妹妹如此,心痛難當,道:「如語,是我害了你。」
花如語仰頭哂笑一聲,不再回應,自顧轉身返回內殿去。
懷揣著洶湧如潮的悲戚與不安,花如言默然地與顏瑛珧一起走出了清宛宮。在宮門前,她強自鎮靜地向顏瑛珧行了平禮道別,顏瑛珧目光殷然看著她,道:「婉妃妹妹切記把心放寬,不要記掛愁緒,你初進宮中,若有何需要,記住來找姐姐,姐姐必會相助一二。」花如言面上泛起一抹感戴的笑意來,欠身道:「承蒙姝妃姐姐眷顧,花氏感激不盡。」顏瑛珧微笑了一下,輕嘆了口氣,道:「倒也談不上什麼眷顧,在這宮裡,我們不管位名高低,都是一同侍候皇上的姐妹罷了。彼此照應,也是延那姐妹之情。」她憐憫地注視花如言,「話說回來,妹妹也不必太介懷花貴人的事。即便不是妹妹進宮,花貴人也……」又再低嘆,並沒有往下說。花如言心頭一緊,正想追問,卻又按捺下來,只當作並沒有意會,語帶感激道:「無論如何,妹妹仍是謝過姐姐關懷之心。」顏瑛珧注視著她的眸中有一絲淡淡的緒動,卻只是低低一笑,沒有再多言。
帶了滿腹的疑慮返回玥宜宮,花如言下了鸞轎往巍峨的宮門內走進,步過高聳的儀門,放眼腳下是精製金磚大道,逶迤著通向正殿,兩旁佳木郁蔥,冬季之時本無甚花草盛放,此處卻是繁花似錦,細看竟全是時令花卉,花團錦簇,奼紫嫣紅,一路的芬芳馥郁,沁人肺腑,置身行走間如蓮步生花般輕盈出塵,更似是以錦繡繁花鋪就的綺麗之途,滌卻外間的煩擾愁緒。
聽聞身後花容忍不住讚歎:「好美!」花如言卻無心欣賞這般美景,花香清芬縈繞於鼻端,如是暗香浮動,只是心中有事不能細細品賞,且行且過,來到正殿之前,步上鑿成蓮花紋樣的白石台磯,迎面便是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平台,殿中雕樑畫棟,玉砌居香,錦幔珠簾,極盡華貴雅緻。月貌、訪琴等人正候在紫檀木雕花迎春刺繡屏風前,自花如言踏進殿內時,便依禮下跪相迎。花如言忙道:「快請起,日後在宮內,便不必多禮了。」訪琴站起身來后,微笑道:「娘娘和善寬厚,奴婢等便更該依規矩妥當行事,定必讓娘娘安心不另多費神。」花如言在殿中落座,即有小宮女上前來奉茶,她將溫熱的茶杯擱於一旁,記起適才情急之時曾對訪琴疾言厲色,心下微沉,遂溫言對訪琴道:「本宮初進宮中,這宮內的許多事還需勞姑姑多加打點,姑姑心細如髮,想必甚明行事周全之理,如此本宮便安心了。」她向花容點一點頭,花容會意上前將賞銀交給訪琴。訪琴接過賞銀,謙恭謝過恩后,便退了下去。
花如言與花容月貌二人來到花梨木雕石榴蝙蝠玻璃碧紗櫥后的內堂中,月貌不等花如言開口相詢,便道:「我可打聽仔細了,這宮內的境況與瓊湘所說的倒也相符,中宮懸空,皇太后一心於政事,甚少過問後宮之事,如今由顏、冼二妃主理後宮。只一點,那瓊湘總有意無意透露冼妃風頭更甚於顏妃,但我卻感覺當中另有蹊蹺。」
花如言回想一下於清宛宮時的情形,只感覺顏姝妃較為溫和平實,言語行事多以人心情理所發,並不咄咄逼人,而冼昭妃相較之下便頻為凌厲,每字每句不留餘地,大有雷厲風行之勢,更似是一貫主掌實權之人的性子。不由問道:「你覺得有何蹊蹺?」
月貌一手橫放在胸前,一手半舉著,食指左右點動,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我覺得這宮內的人和事並非如表面這般簡單。因為我還查知,當今的皇上,竟是半個傀儡!」言及此,花如言和花容二人慌忙向她使眼色,她吐了吐舌頭,湊近一步放輕了聲調道,「皇上受皇太后所制,朝堂上更是姚士韋的天下,雖然近日皇上有重掌朝政之意,但畢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所以寒,要扳回局勢,談何容易。冼妃為姚士韋的外甥女,你們試想,皇上對姓姚的是何種心情?對冼妃又可以是何種心情?」
花如言細聽月貌之言,暗暗恍然,始為明白旻元何故會願意相助自己對付姚士韋。正思慮間,便聽花容若有所思道:「如此說來,瓊湘是有意要使如言姐姐亂了方向。」花如言想了想,搖頭道:「也不能就此定論,冼昭妃雖有可能不得皇上之心,但她在宮中的地位卻有目共睹,說她風頭比顏姝妃甚,並不為過。」她看向月貌,問道,「可有打聽清楚瓊湘身侍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