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華庭夢魘(四)

第五章 華庭夢魘(四)

第五章華庭夢魘(四)

月貌道:「瓊湘是冼妃宮中的主事宮女。還有一事說來好巧,如言姐姐,你妹妹進宮之前的教引姑姑,也是瓊湘。」花如言微微一愕,道:「但瓊湘當日竟然隻字不提此事。」花容皺眉低聲道:「日後定要對冼妃多加提防才是。」月貌張了張嘴,卻又翕上,猶豫著不語。花如言察覺到她的欲言又止,抿了抿唇,道:「月貌,有何話只管道來。」月貌微帶憫然地看她一眼,道:「說起如言姐姐的妹妹,著實是宮中最大的話柄。據聞她進宮后不久,竟刑罰妃嬪,鬧得宮中人盡皆知,後來,還因此事而被皇太后禁足思過,最終,她三跪九叩到皇太後宮中請罪,方得了免罪。」花如言聞言,心頭如受芒刺錐心,悔痛之感猶如深入骨髓,眼中酸楚莫當,竟又泛起了淚意。如語隱含悲愴及怨恨的目光再度重現於眼前,朦朧了她的視線,揪痛了她的心房。她深深咽了一下,哽聲輕道:「原是因為我,如語才要受這些苦。一錯,只錯在當日我不該一走了之……」耳聞到花容的嘆息聲,她抬起頭來,伸手拉住花容月貌二人的手,道:「後宮之內人心難測,禍福無常,我著實不該帶你們一起進宮。」花容眼眶泛紅,道:「如言姐姐你這話可要不得,與你一起進宮是我們姐妹倆心甘情願的,哪來什麼該不該的?」月貌語氣帶上幾分決絕:「即使當日你不提帶我們進宮,我也要向你請求,與其在宮外對姓姚的束手無策,不如進宮一搏。家仇誓死必報,不管結果如何,我們無怨無悔。」

不論結果,無怨無悔,花如言於心下默念。自她孤身從平縣出發,迢路遙遙上路尋找惟霖音訊那一日始,何嘗不是每日告訴自己,不論結果,無怨無悔。

此番初進宮中,勞累的不僅是她一人,讓花容月貌二人休息后,她屏退了其他宮人,獨自往內堂走去。內間是一應沉香裊裊的錦帷垂幔,隱約可見帷幔后精雕福祥紋的紅牆,偶有暖風拂過,從殿頂長長垂下的紗幔如水波般飄忽蕩漾,竟也別有一番意境。她穿過重重帷幔,一步一步走進寢殿中,赫然看到寬敞的紫紅色老酸枝床上籠著淺白色鮫綃紗羅,飄逸曳地,鮫綃紗羅左右上方均懸著縷花蒂蓮蓮銀絲繡的福幔,在霧白的紗帳中點綴出一抹亮麗的喜色來。

殿中的鎏金瑞獸紋銅爐內燃著的應為安神寧心的梅花香,朦朧如淡雲繚霧的煙霞輕飄飄地四散瀰漫,清香縷縷,暖意融融,使得偌大殿內並不見冷清空寂。

花如言在殿門前靜靜佇立片刻,這全然陌生的奢麗空間,便是往後她賴以生存的籠牢,如是在華貴的舞台上,以心中一點復仇的意念步步為營。不論結果,無怨無悔。

她深深吸了口氣,清芬的甜香充斥於鼻息間,絲縷湧進胸腔中,無聲無息地平和了紛亂而戚然的心緒。

她自行脫下遍身瓔珞環繞的綾羅華服,摘下頭上璀璨奪目的金步搖,任由滿頭青絲於頃刻間散落於肩后,換上一襲淡粉如白色暗花軟羅寢衣,方覺身上恢復了如常的輕鬆舒適。

只覺滿目疲憊,遂斜斜地靠在貴妃榻上閉目歇息,當身心安靜下來的一刻間,頭腦是鬱郁的沉重,似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及陰影悄無聲息地包圍過來,使她呼吸有些微的急促,意識是半夢半醒,彷彿仍然身處在清宛宮內的夢魘之中,親眼目睹妹妹陷於性命堪虞的困境,一轉眼間又成了阻隔重重的上京路上,惟霖疑真似的身影赫然入目,恍若又看到了他的臉龐,待伸出手去,卻只觸及到虛無清冷的空氣,心一下如墜谷底,未待回過神,周遭忽然光明全無,只余冷森森的漆黑一團,分明沒有風,卻有砌骨的寒意侵襲而來,她驚惶不已,幾欲驚叫,聲音只梗在喉中,似有一隻無形的手將她緊緊掐死,她驚惶失措,恐慌難禁,正自絕望間,倏地有一隻溫暖的手將她一把拉過,那懾人心神的不安驟然散去,搖搖欲墜的身子慢慢地回復了平穩,眼前微微一顫,惟覺明光燦然,竟是夢醒時。

「如言。」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輕輕低喚,感覺自己的手正被那溫熱的掌心攥緊,她慌亂的意緒漸漸平復,那如小扇般的睫毛輕輕地顫抖著,慢慢睜開雙眸,迷濛的視線中,是一張尚覺陌生的臉龐。

殿中燭火通明,光影搖曳,他的身影明晰如斯,警醒她再不是置身於夢內,再不能奢望可從惡夢中醒轉。

未等他出言,她立即自榻上下來,跪在他腳下道:「花氏不知皇上駕臨,有失迎駕之禮,求皇上降罪。」

澄明耀亮的熠熠光息卻似照不進他漸覺哀涼的心頭,他注視著強自維持著一派謙恭守禮的她,片刻,方道:「在你心裡,我是皇上,而不再是當日的小穆,對么?」不知何故,腦中一閃而過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所握緊的那一雙手,記憶有不經意的重疊,山洞中的這個她,以及宮中的那個她,心下不由微微一緊。

花如言不知此刻自己的臉色是否異常的蒼白,面上是微微的發涼,她更垂下了頭,道:「在花氏心目中,無論是皇上,還是當日的小穆,都無甚二致,因為皇上無論是何等身份,都是天下至尊之人。」

旻元微微地蹙起眉頭,耳畔幽幽地回蕩起另一個婉柔的聲音來:「幸得你我,尚有相聚的緣分。」是當日期待已久的一個答案,是可笑謊言的開端,卻已是此刻面對疏離時微薄堪憐的寄望,寄望她會如那一個她,給予他想要的溫情。

「你可知道,我並非想成為你心目中的天下至尊,我只想……」他話至此,卻在看到她清冷如水的明眸時止住了言語,她的神情是恰到好處的七分恭敬三分自若,再容納不下多半分柔情。

「在花氏心目中,皇上除卻是天下至尊,更是恩人。」花如言心下滿溢著深重的惴然不安,只蘊一縷堅如磐石的信念壓於胸腔中,使自己得以在紊亂的心緒中尋得一抹鎮靜,「皇上寬宏,不咎小妹罪責,對花氏而言,是莫大恩典,足以銘記此生。」

她幽涼的語聲如寒風般輕輕拂過他耳際,他不覺冷笑一聲,道:「我可以為你極力保全如語,可是你心裡就只有你的妹妹,你的……親人,就從來沒有想過你自己嗎?」

花如言散落的青絲烏亮如水,黑玉綢緞般披於身後,隨著她螓首的低垂,柔軟的髮絲絲縷飄垂於肩前,似是有意無意地遮擋下面容上的無奈與悵惘。可有想過自己?她苦笑,有觸動心扉的悲愴隱隱湧現,只惟得沉默,眼光寂寂地注視著光可鑒人的地面,那兒有自己若隱若現的影子。

他輕輕嘆息,伸手想將她扶起,當指尖觸及到她臂膀上時,她身子不期然地一抖,卻並沒有刻意閃避,只是抬起了頭來,如雲似霧的青絲益發映襯得她面白如雪,使得他更生憐惜,溫言道:「你先起來罷,地下寒氣重,你穿得單薄,不要受涼了。」

花如言順著他的虛扶站了起來,雖感覺到他正凝視著自己,卻只半垂著眼眸,斂下目內的一切神緒,無意亦不可回視於他,更不想他再度探進自己的心田。

他與她已是咫尺之隔,她的淡漠與規避他並非感覺不到,腦中浮現的卻是如語一句「如今與你相見,我才放下心來,你仍舊是我心目中的小穆。」如是幻夢泡影,瞬間即逝,從來不曾屬於他。

殿內暖香浮動,若有若無地纏綿在他與她彼此間的靜默之中。良久,他開口道:「你初進宮中,也許會覺得不甚適應,我會常來玥宜宮內,只你我二人獨處之時,我仍是小穆,你仍是你自己,如此可好?」

他似乎已聽到她回答:「這是你與我之間的秘密。」

然而她只依舊謙恭得體地回道:「自如言順應皇上之命進宮后,便不再留戀過去,包括所謂的自己,皇上若真顧及如言的感受,便請務必謹記與如言的約定。」

旻元微覺頹然,道:「我自然不會忘記。」他目內的灰敗隱隱而褪,泛起了一抹凄暗,沉聲道:「日後,恐怕要委屈你了。」

花如言淡然一笑,道:「皇上言重。只要能完成如言的心愿,如言願赴湯蹈火,並無委屈可言。」

旻元神色微微黯淡,放開了扶著她臂膀的手,正欲轉身離去,花如言卻道:「皇上,如言尚有一事請求,不知皇上可否成全?」

旻元站住了腳步,側首看著一臉懇切的她,道:「你且道來。」

花如言向他走近一步,斂眸垂首道:「求皇上可准許如言前往清宛宮探視如語,如言知此請求稍嫌不妥,只是如語之所以有此罪責,亦是因如言而起,皇上卻全然寬恕如言,如言惶恐,惟求可為如語盡一點心,如此,求皇上成全。」

旻元乍然聽到如語二字,心頭似被什麼輕輕擊了一下,他短短嘆息了一口氣,頷首道:「我明日便會傳令下去,你可以進入清宛宮。」

花如言難掩感激之色,婉聲謝恩。心下卻另起一念,話至嘴邊,幾欲出口,卻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抬頭看到他轉過身往殿外走去,未待她反應過來行恭送禮,那湖藍色海龍紋綾羅常服下挺拔軒昂的背影已然漸行漸遠,她亭亭立在原地,朱唇半啟,只想問一句,他特意在她進宮之時處置如語,可是別有用意。

他最終消失在她視線中,而她的疑問,亦只能成為埋藏在心底的私秘,不可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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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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