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言可畏
第十五章人言可畏
花如言有點意想不到,並沒有馬上答應,為著存於心底下的一分戒備而遲疑不決。
冼莘苓譏誚一笑,低低拋下了一句:「本以為妹妹會是旁觀者清,誰知並不。」便徑自轉身往珍秀宮正門的方向走去。
花如言聞言,心下一震,忙道:「昭妃姐姐,妹妹此時不便在正門行走,還是待妹妹回宮換過衣裝后,再到芳靖宮拜訪為上。」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后,恢復了妃嬪宮裝的花如言方得以在芳靖宮的內堂中落座。
已近亥三刻時,夜闌人靜,芳靖宮四處更顯得寂寂無聲,冼莘苓只命了小宮女點上一盞燭火,以煙雲樣紋瑩紗燈罩籠了光息,堂中是一派朦朧迷茫的昏黃,映照不清個中的人面,只餘一片影影綽綽的朦朧,如是霧裡看花。
冼莘苓畏寒似地攏一攏斗篷的領子,口中閑閑道:「今日事出突然,本宮料想妹妹也是意想不到罷?」
花如言低嘆一口氣,道:「此次事發,那刻意布局之人的用心可謂無以揣測,但說到底,眼下受害的人是綺楓妹妹,傷及的是無辜,這樣的結果,我想姐姐也是不願見到的。」
冼莘苓默然垂眸,狹長的丹鳳眼內泛起幾許憂憐的苦楚,沉聲道:「如果本宮要說,這一切是有人利用綺楓來對付我和你,你可會覺得本宮意圖狡辯而想置身事外?」
花如言的視線在黯淡晦明的燭光下並不分明,心下尤感驚心,只因此刻的模糊不清如是那捉摸不定的人心,難辨真偽。
「姐姐此問,並非真的想從妹妹這兒得到一個怎樣的答案,對么?」她直視冼莘苓,「縱然我回答,我相信姐姐,亦無以改變既定的事實,因為所有的矛頭,全數直指妹妹,而一應蛛絲馬跡,亦在告訴妹妹,姐姐與此事密切相關。難道姐姐想告訴妹妹,瓊湘姑姑竟並非聽姐姐之命行事?」
冼莘苓臉色一沉,沉默不語,手掌狠狠地抓緊了椅扶,修長的指甲在精雕檀木上劃出一道細長的痕迹。
花如言心知自己言辭稍有尖銳,遂再壓低了聲音,含愧道:「妹妹心中為此事擔憂,言語間衝撞了姐姐,請姐姐見諒。」
冼莘苓神情雖顯凝重,卻並沒有怪罪花如言之意,她苦笑一聲,道:「我明白妹妹的心情,我在知道綺楓出事的一刻,心裡便亂得緊,那時我在車輦上一路催著他們給我快點到珍秀宮,可是心底卻又害怕太快到達,我不知道綺楓到底出了何事,我害怕我看到的是綺楓的……又在想,綺楓初進宮中,性子又和善,該不會與人結怨才是,會是何人狠心傷害她呢……」她聲音竟是難掩抖顫,全無平日里的凌厲,眼神隨著言語漸次渙亂起來,猶如此時又再置身於當時的倉皇失措之內。
花如言似是感染到了冼莘苓的心緒,胸臆間亦有揪心的哀怮翻湧如潮,她咽了咽,道:「姐姐與綺楓妹妹之間的姐妹情誼,當真彌足珍貴。」
冼莘苓看了花如言一眼,笑意中的苦澀更甚:「在宮裡那些人的眼中,我是喜怒無常、只知替太后把持六宮之權的昭妃娘娘,在妹妹心中,我恐怕更是咄咄逼人、居心叵測之輩罷?妹妹不必惶恐,如果你們都如此認為,那便是我成事了,這些年來,我的一心在人前營造的假象,總算是成事了。」她臉龐上泛起一絲唏噓,「可知在這宮裡,可以藏在無懈可擊的屏障後生存,反倒可使人省心許多,是難得的清靜安穩。別人越不喜,我可以得到的空間,便越廣闊。」說到這裡,她轉過頭去靜靜地注視那瑩紗罩后搖曳不定的火光,朱唇邊的微笑淡淡地蘊上了一縷孤清的意味。
花如言聽到她說到「別人」二字時,語氣是輕輕的不在意,暗暗明了她所指何人,心頭不由悵惘不已,不由念及了如語,一時有感而發道:「所以自綺楓妹妹進宮后,姐姐身邊便等同有了一位可以以原來性情對待的親人,綺楓妹妹純真善良,視親情為重,定必更是對姐姐多加了幾份心,姐妹之情,便是度過寂寂每日的唯一安慰。如非有這樣的情義維繫,恐怕這日子,便愈加過得乏味了。」
冼莘苓再度向她看來,道:「妹妹所說的每字每句,都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樣。正是為了綺楓,我必不會輕易放過那別有用心之人。」
花如言想了想,道:「姐姐何不尋了瓊湘前來問個明白?」
冼莘令思量片刻,緩緩搖頭道:「我最初何嘗不是這麼打算?可是回心一想,那奴才既不惜冒著被我發現的險行事,要麼是已準備好了應對的后著破的心,我是無法從她口中問出話來的。與其打草驚蛇,不若裝作依然蒙在鼓裡,好靜觀其變,留心她的行蹤,力求萬無一失地查探出這狗奴才的真正主子。」
花如言贊同地點了點頭,道:「姐姐心思細密,考慮果然周詳。」想到了什麼,猶豫了一下,終是忍不住道,「此次之事,雖是有人刻意布局,但終是借了妹妹的茶包行事,妹妹亦難辭其咎,著實有愧於心。」
冼莘苓聞言,心中明了她言下之意,淡淡一笑,道:「不妨對妹妹說一句實話,今日聽依荷說起綺楓是喝了你送的菩提子茶后才出的事,我確是思疑是你下的手,那一刻,我誓要取你性命的心都有,可是後來,我便知道這茶中的葯與你無關。」
花如言側了一下頭,聲調中依舊含愧:「姐姐寬宏大量不遷怒於妹妹,只是妹妹當時亦為是何人下手而心焦,卻不如姐姐這般聰敏,可看出個中端倪。」
冼莘苓道:「這個不怪妹妹,你看不出來反倒是好事,往往有一些事,寧可不要知悉太多。若不是後來程御醫取了茶壺來查驗,我也不會知道,那茶中的葯,只有一個地方才可取到。」她咬了一下牙,不等如言發問,便冷笑著道:「也只有在這個地方,瓊湘方可以有機可乘,只有出自這個地方的葯,才可以讓你或者其它人認為是我下的手。」
花如言初聽她的話,本未能明白她所指何地,當聽她道出最後一句時,登時恍然大悟,芳靖宮中竟有五石散,這著實使她始料未及,更不知該如何回應方為合適,只愕然地盯著對方,話語梗在喉中,一時無以成言。
冼莘苓看了駭然有加的她一眼,依舊冷笑道:「所以我打消了對你的懷疑,更篤定指使瓊湘作出此事的,乃另有其人。」
花如言強令自己平靜下心胸中的錯愕,沉默的間隙,將冼莘苓所說的話在腦中理了一遍,雖仍覺茫無頭緒,卻多少比最初時添了一重分明,卻有另一個疑惑湧上心頭,遂沉思著道:「妹妹尋思,這別有用心之人,布出此局定必是有備而來,如何會露出這些破綻讓我們察覺呢?還讓姐姐您知道是瓊湘所為,難不成那人真覺得姐姐並不會從瓊湘處查問么?」
冼莘苓聽到她的疑問,不自覺地蹙起了遠山黛,沉吟須臾后,道:「這一層,確是有點古怪,只不知那人可是別有算計。無論如何,我們如今既已知悉內情,便須小心提防。」
花如言百思不解,只得暫且放棄,子時的更鼓恰在此時幽遠地響起,在寂靜的宮牆上空沉沉回蕩,在深夜之際,尤顯驚人心神。花如言站起身道別:「時候已不早,姐姐莫再費心操勞,好生安歇為上。妹妹先行告退了。」
這一次冼莘苓親自將她送出了宮門,又囑咐抬鸞轎的宮人小心行走,當花如言帶著昏沉的疲憊坐在轎中之時,幾乎有一剎那的錯覺,今日的一切如是幻夢一場,並沒有撲朔難解的迷局,綺楓依舊安然無恙……包括適才與冼昭妃恍若置身迷濛中的談話,亦帶著那樣虛無縹緲的意味……思緒游移間,轎身微微一晃,使昏昏欲睡的她清醒了幾分,方知依舊身困於此間,無可逃避。
翌日晨起時,竟已過了辰時,她一壁著花容端來冷水洗漱,一壁嗔怪道:「這都什麼時辰了?你們可是成心讓我起晏了,好好兒地躲著懶,好省著點事?」月貌手腳利落地為她梳著雲鬢,道:「我們看你昨夜休息得晚了,今日橫豎沒什麼要緊的事,便沒有一早把你叫醒。敢情是好心還沒好報呢。」花如言從銅鏡中看著一臉不滿的月貌,忍不住笑了一聲,道:「我自是知道你們記心我,你們的好心我也是惦記著呢!」心中不知何故卻是無法開懷,笑容漸淡道,「可是這在宮中,何來有一天是沒有要緊事的呢?」
這時花容端了水盤進來,看了一眼花如言,面上帶著思慮之色,終是沒有說話,只把水盤放在一旁,細細地擰乾巾帕。
花如言心細如塵,如何不察覺花容的異樣,只不動聲色道:「我說的可是再對沒有的,只要醒過來了,自會有這樣那些的要緊事等著我打點。花容,你說是么?」
花容把巾帕遞給花如言,與月貌相視了一眼,方道:「如言姐姐,姚氏一事,恐怕再由不得你去逃避了。」
花如言一怔,轉頭看著花容,道:「你想說什麼?」
月貌面無表情地介面道:「昨日姚氏失態一事,今日便傳遍了宮中,竟是加油添醋地大肆宣揚,再不堪,再難聽的說法都有,我是知道的,他們這樣的一傳十十傳百,必是有意為之。」
花如言心頭一沉,臉色霎時變得尤其陰黯,道:「如何便會在宮中傳開來了?」停了一停,稍平了一下思緒,再道,「雖說綺楓昨日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並不能完全杜絕別人私下談論,可是也並不該由著這些人往不靠譜的邊上說去。各宮的主子,便沒有管束的么?」
花容道:「流言傳到這份上,豈是掌一兩個人的嘴可以管束下來的?換言之,一切都是有備而來,部署周全,這最難管束的,便是人言罷。」
花如言心驚不已,眼看著鏡中自己的面容漸呈慘白之色,聲音難免抖顫:「竟是要將她往死路里逼么?」
月貌似是專註地為花如言梳理髮髻,嘴角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花如言想起花容適才「姚氏一事無可逃避」的說法,頓覺胸間如有冰冷尖厲的寒氣一掠而過,她倏然回過頭,如水緞般柔順的髮絲從月貌手中滑落,月貌眼帘微垂,避開了她凌厲的眼神:「宮中在短短辰光之內流言四起,恐怕月貌你功不可沒罷?」
月貌卻嘲諷而笑,道:「真正欲以人言置姚氏於死地的另有其人,我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
花如言霍然站起身,怒色於眸內閃過,斥責的話語剛至嘴邊,卻在看到花容月貌二人決絕而哀涼的神色時咽了回去,如若,綺楓不死,旻元的計謀便落空,那報仇雪恨之日便遙遙無期。她何嘗不明了這姐妹二人的心思?她何嘗不焦急不為這怨仇折磨得無可寧心之日?背負沉重的包袱生存於深宮禁苑之內,如何不是一如行屍走肉?
酸楚的水霧淡薄地盈溢於她的眼眸中,視線愈發朦朧,再看不清花容月貌二人的面容。她重重跌坐在椅上,闔上眼睛一手覆面,清涼的淚珠無聲無息地滲進了指縫間。
珍秀宮雖受「上下皆予禁足」的皇命所限,卻並非是不透風的牆,那擾人心緒的流言蜚語無孔不入地遞進了晦暗不明的內殿中,無一遺漏的傳入了本就傷怮難平的人兒耳中。
姚綺楓自昨日清醒過來以後,便一直窩在床榻上不願有半點動作,無時無刻地拉著被褥裹緊自己的身子,惶惶不安,似是唯恐下一刻自己便要再度失態,更讓近侍的宮人把床榻上端的帷紗全數落下,無一縫隙地遮蔽在床榻四周,不使人可窺見她半分。
她一閉上雙目,那令她羞惱難當的記憶便會清晰地湧現於腦中,整顆心便揪緊起來,痛不欲生,以致不思飲食,夜不成寐,短短一天工夫,她面上便變得慘無人色,憔悴蒼白一如凋零的雨後殘花。
「他們說,娘娘昨日竟是……竟是一絲不掛地跑出了宮門……跟太監侍衛們抱在了一起……」殿門前值守的宮女低低地談論著,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了殿內,清晰如斯。
姚綺楓整個兒呆住了,慢慢地掀開被子,紅腫而迷濛的雙眼透過帷紗往外望去,那些刺心的話語仍在繼續:「該不是如此的,昨日小桂子在宮門上值,親眼目睹娘娘是一邊脫下衣裳,一邊跑出宮門去的……」「昨日皇上駕臨的時候,正好看到娘娘赤著身子在台階上,旁邊全是太監侍衛,當真是不得了……」
姚綺楓臉色煞白地扶著床沿坐直了身子,發紫的嘴唇輕輕地顫抖著,血絲滿布的眼珠子里卻是沒有半點生氣,木然地瞪著大殿門上灰黑的人影兒,半晌,她嘶聲叫道:「你們進來——」門前的人們一怔,沒能馬上反應過來,她雙手抓著咽喉尖聲再叫:「你們給我進來!進來說!進來當我面說——」
宮人們慌裡慌張地進入了殿中,快步地來到她床前,倉皇道:「娘娘,您有何吩咐?」
姚綺楓推開纏身的這被子,顫巍巍地撲到榻沿邊,隔著帷紗瞪向那一眾面目不清的宮人,啞聲道:「你們都說些什麼,你們說我怎麼了?他們都說我怎麼了?都說什麼了?」
「娘娘,奴才等剛才並沒說話。」
姚綺楓卻似從宮人們臉上捕捉到了一絲鄙夷的神色,淚水不自禁地自眼角淌下,一手抓住了帷紗,如是抓緊的是那可畏的人言:「你們騙我!你們說我……你們都在說我……我告訴你們,我並沒有一絲不掛!我沒有和太監侍衛抱在一起!我沒有……他們說的都是假話!
「娘娘,您……」
姚綺楓垂首失聲嚎哭起來,身子虛脫似地癱軟在了床榻上,淚水不止地潸潸而流,直至雙目如被針刺般地澀然生痛,直至她發覺自己再無淚可流,直至她的哭聲只能留於喉中,沙啞得發不得一點聲響。
誠惶誠恐的宮人們不知何時悄悄地退了出去;殿中不知何時越發顯得暗沉無光,竟已是入夜時分;不知何時眼前亮起了昏黃的光暈,渾沉的意識卻依舊是遲緩的,久久未曾知悉床前來了人。
「淑媛娘娘,淑媛娘娘……」那人放輕了聲音低喚著,滿臉憂心與急切,卻掩不住目中的陰冷譏誚之色。
姚綺楓如墜無際雲霧的神緒漸漸地歸了位,她眼瞼微微跳動了一下,視線茫茫然地移往上方,只見那隔著帷紗注視自己的人影在光息不定的殿中,猶如鬼魅般虛無縹緲。
「淑媛娘娘,奴婢是芳靖宮的瓊湘,奉了昭妃娘娘之命前來為你送熱湯。」瓊湘手中端著盛放湯盅的托盤,熱湯的誘人香氣陣陣傳進了帷紗之內。
姚綺楓久不進食,此時聞到香味卻始終是胃口全無,只是聽到是冼莘苓派來的人,她方稍稍提起一點精神,一手支起上半身倚坐在床頭,弱聲道:「我想見表姐。」
瓊湘道:「昭妃娘娘原也想親自來探望您,可是今夜皇上駕臨了芳靖宮,昭妃娘娘也不便過來了,才遣了奴婢前來。」她伸手要撩開帷紗往裡面遞湯盅,「娘娘還是先用點湯水……」沒等她把話說完,姚綺楓卻發狠似地一把推開了她的手,湯盅「嘩」一聲砸開了一地碎片。
「我不吃!」姚綺楓往床里畏縮了一下,「我什麼都不想吃。」
瓊湘先是一怔,旋即平靜了下來,嘆息了一口氣,道:「這湯是昭妃娘娘的一番心意,更經過娘娘親自查驗,確定不會有分毫閃失才讓奴婢送來,您這是何苦呢?」
姚綺楓搖著頭道:「我相信我表姐,可是……可是我不相信你。」
瓊湘不由一驚,面上的關切微微褪去,沉默片刻后,方以無奈的語氣道:「在娘娘身上發生那樣的事,也難怪娘娘如此草木皆兵。只是有一點,您也許並不曾想到,昭妃娘娘為了您可是傷透了腦筋,不僅要操心如何為你洗脫私藏禁藥的嫌疑,更要為您肅清廣散於六宮的種種不堪傳言……」
姚綺楓聞言,張皇地揚起首,眼光凄絕地看向瓊湘,喃喃道:「傳言……廣散六宮……」
「怎樣的說法都有。說您自進宮中,皇上久不臨幸,你思春情切,竟偷服禁藥,與小太監們宮闈……」
姚綺楓雙手顫抖著撩撥開帷紗,渾身虛軟地自床上滑落下來,赤著足站在冰涼的地上,徹骨的寒意如是那既定的不堪事實,一下子觸醒了她紊亂的心神,使她清清楚楚地明白眼下自己的處境。
瓊湘在半柱香辰光之前已然離去,然而她的話仍然在耳畔反覆回蕩,驅使她懷著滿心的絕望向殿外走去,緩緩跨過半尺高的門檻,一步一步,無力地踏在空無一人的迥廊中,面迎蕭瑟凜冽的夜風,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往那一個該自己前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