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問罪(二)
第十八章問罪(二)
一直不曾出言的顏瑛珧這時開口輕聲道:「太后,昭妃妹妹,顏氏是知道婉妃妹妹性子的,她一向與人為善,怎麼也不像那行兇之人,此事,還需細加查證為上。」
花如言倏然抬起頭,心頭關注的卻並非是自身的處境,口中如是說服自己般喃喃道:「不可能,如語不會這樣做,她不會說這樣的話……」
皇太后微一沉吟,道:「正如姝妃所言,此事必得細加查證,萬姑姑,速往清宛宮將花貴人帶來。」她目含鄙夷地掠過花如言,「便由你姐妹二人,好生對質一番罷。」
花如言心緒茫然地跪在原地,雙手虛軟地放在膝頭,十指止不住地輕輕發顫,心中只反覆地思量著冼莘苓的話,又暗暗地回憶昨夜與妹妹交談的境況,細思之下,竟當真是句句帶著試探,不由有涼絲絲的絕望沉落在心頭,待得殿外傳來一聲:「花貴人到!」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向殿門前那一身素衣的妹妹。
身著一襲月白色暗花對襟長衣的花如語在殿門前站定,她直直地看向此時跪坐在地的姐姐,從容地跨過高高的門檻,一步一步向鳳座前,姐姐的身側走近。
戴罪之身的滋味,你終得品嘗這一回,你我姐妹二人,方算得上各不相欠。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是森冷的弧度,勾進眼眸中,牽起了深藏於心底已久的恨意。
花如言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漸次靠近的妹妹,不是不察覺到她神色間的陰狠,原還存在心頭的一線希望,也在這樣的察覺下灰飛煙滅,這般陌生的眼神與姿態,如何會是她一心所愛重的親妹妹?不,不會。
花如語施施然地下跪行禮道:「罪婦花氏,參見太后!」
皇太后淡淡一笑,道:「你自知身為罪婦,尚算是明白人。想來如今會有大義滅親之舉,亦是因你總算知悉何為適當之為,如此甚好。」她抬一抬手,「你身懷龍嗣,還是起來說話罷。」
花如語含著淺淺的微笑,婉聲道:「花氏謝太后恩恤。」不經意似地冷冷看姐姐一眼,方款款地立起了身子。
花如言心痛莫名地閉了閉微覺發黑的雙目,腦際混亂一片,耳邊彷彿聽到了妹妹清晰無誤的言辭:「花氏昨夜一夜未眠,只因聽了姐姐一席話,當真是驚愧於心,無可安生。實言相告太后,花氏本不欲向任何人告知此等事實,只因顧念姐妹之情,花氏不忍看到姐姐遭受懲罰,可是轉念一想,如若花氏就此包庇,那麼姚淑媛便是枉送了性命……花氏左右為難,一直思量至天明,方下了決心要向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稟明事實真相,為慘死的人兒討回公道,亦要姐姐明白,一錯不可再錯,宮中有兩宮娘娘執箋嚴明,更有太后昭鑒慧目,如何能為了一己私利,而於宮中行兇?」
花如言揚首深深地凝視著大義凜然的妹妹,靜靜道:「你一夜未眠,左右為難,該是為了猶豫是否應該誣告於我,是么?你如今所說所為,都不是你所願,是么?如語,太后在此,兩宮娘娘也在此,她們想聽真話,我也想聽真話,你告訴我事實,可以么?」
花如語面呈悲戚之色,淚盈於睫道:「姐姐,為何事到如今,你還是執迷不悟?我知道你想於宮中立足,你擔心姚淑媛身為宰相之女,早晚會取代你的位置,所以你狠下毒手,你讓身邊的侍女設法偷來五石散,放在菩提子茶中送給姚淑媛,如你所願,姚淑媛果然中了計,失態於宮中,你又讓宮人四處散播流言,把姚淑媛之事大肆宣揚,你想往她往死里逼,你想殺人於無形,可是你沒有想到,姚淑媛在跳湖自狀之際,卻回過了心,不想自尋短見,你眼看事敗,就親手把她推到湖中,眼睜睜地看著她慘遭溺斃!」
花如言聽著妹妹一字一眼細列自己的「罪狀」,心早已是痛不可抑,她的目光卻只漸次地淡定了下來,她不是不知道,眼下這一刻,所面對的並非是姐妹之間的情份是否一如往昔,而是自己是否能從此等困局中全身而退,如此,方可以周全之身向妹妹求一個明白。
然而開口說話的一刻,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這般遲疑不決,柔弱而無半點力量:「如語,你是有備而來的,你早已存了這份心思,要將我置諸死地,因為你另有不得已,是不是?」
花如語凄冷一笑,垂頭透過淚眼盯著姐姐,哽咽道:「我的不得已,便是在太后和兩位娘娘面前,如何面對你這位自進宮以來便另有打算的姐姐;我的不得已,便是如何使你斷了那要不得的念頭,安心伏罪;姐姐,如語真心為你好,你若誠心認了罪,太后寬和仁慈,必會對你從輕發落的。」
花如言眼光落索而哀涼地淡淡掠過顏瑛珧、冼莘苓及座上的皇太后,沉聲道:「只為了區區花氏一人,不惜費心多番設局,枉送綺楓妹妹的性命,如今更令我姐妹二人反目成仇,恩斷義絕,何苦來?花氏只願自個承擔一切結果,唯求兩位娘娘,唯求太后,莫要使我妹妹為難。」
冼莘苓目中的恨意在接觸到花如言坦然卻半帶蒼涼的神色時,有一刻的褪減,不由微微地蹙起了秀眉,另有思慮。
顏瑛珧面上泛起一絲不忍,轉向皇太后道:「太后,花貴人雖言之鑿鑿,只是她與婉妃終究是姐妹至親,想必婉妃對其疼愛有加,即使事發,亦是不願親妹牽連在內的,不若命花貴人先行退下,再細加查問婉妃罷。」
皇太后雲髻上的點翠鳳形金簪在她的一言一舉間閃爍著耀目的流光,妝點著她眼角中不經意流露的犀利,是不怒之威的尊貴芳華。她朱唇輕啟道:「姝妃所言甚是,婉妃和花貴人果真是姐妹情深,正是因著姐妹情深,花貴人如今在殿上坦言婉妃所為的一切,方更為可信。哀家以為,此事的真相已是昭然若揭,不可再有拖延,婉妃罪犯滔天,確證在前,卻不願認罪,著實不可輕饒。」
花如言抬頭再看了妹妹一眼,只見她面容雖滿是哀痛,然而那一雙含淚的雙目卻只得決絕無情,不禁感覺到如萬箭穿心般的痛楚自心頭瀰漫開來。深深吸一口氣,空氣中蕭寒的冷意迅速地包攏了整個心房,無半點暖意,並不回應皇太后,只徑自對冼莘苓道:「花氏昨夜心內擔憂綺楓妹妹不堪承受宮中的流言蜚語,一心前往探視,後來尋不著綺楓妹妹,但花氏卻看到了那一個人。姐姐,綺楓妹妹性命枉送,斷不可輕易放過真兇。」她頓了頓,「花氏再不能為綺楓妹妹盡心,一切有勞姐姐日後費心查探了。」
冼莘苓聞言,驚愕交加地瞪著一臉堅忍的花如言,思緒在心下打了幾個轉,終是落下了念頭,恐怕此事真如她所說,別有蹊蹺,但眼下諸事撲朔迷離,真偽莫辨,又怎知花氏所言是否屬實?
花如言語畢后,卻自另有留心,眼角餘光間,分明注意到一旁顏瑛珧半側過了首,一向和顏溫雅的臉龐上閃過一抹深沉。捕捉中這一點蛛絲馬跡,心頭只覺為沉重。
皇太后揚聲道:「傳哀家懿旨……」正待定下花如言罪名,卻聽殿外石破天驚般地傳來一聲:「皇上駕到!」殿中各人聞聲,均為之一驚,忙不迭迎出了殿門前,果見旻元步履匆匆地走進了慈德殿,在一眾行禮敬呼聲中,他眼光銳利地從殿中數人面上一一掃視而過,臉上是如烏雲密布般的陰沉森冷。
皇太后猶自氣定神閑地亭立在殿中,不動聲色地看著旻元。
旻元並不馬上命眾人免禮,上前一步,對皇太后道:「母后今日為何有此雅興,召集三妃聚首?若非兒臣命田海福前往玥宜宮宣召婉妃,兒臣也不知原來母后鳳體已痊癒,可一如往常般為眾妃訓誡,兒臣這下可能安下心來了。」
皇太后冷嘲一笑,道:「承蒙皇帝記心,哀家雖是身上抱恙,亦必得強打精神,為皇帝分一點憂,力查姚氏一案,以使那暗藏禍心之人獲罪受懲,不可再擾亂宮闈規法,以昭我天家之公義。」
旻元濃眉緊蹙,故作訝然道:「原來母后一片苦心,並非與三妃尋常聚首,而是在審查姚氏一案?兒臣並不知道,母后一心想為兒臣分憂,竟連後宮諸事也放在心上,更全然不由兒臣過問,要知道,此次身故之人,是兒臣的妃子,母后縱然願意一力承擔查辦,兒臣亦是不能不予半點知悉的。」
皇太后鳳目半眯,微笑頷首道:「皇帝此番到哀家宮中來,也並非全為記掛哀家身體,原是來責怪哀家,未曾得你准允便問罪你的愛妃。皇帝,哀家是深恐你知悉內情后,心中難受,悔不當初,何故會迎了如此心狠之人進宮,而致令六宮生亂。」
花如言和花如語並肩跪在一起,耳聞著旻元與皇太后暗含機鋒的對話,不自覺地互相對視了一眼,花如言的目內滿含疑慮和迫切,似是無聲的追問,她希望可從妹妹的眼中找到一絲無奈的影子,然而,妹妹卻微微揚了一下眉,以得償所願的滿意之色來回應她,那一縷不帶感情的容神,於瞬間內化成了寒氣凜冽的利劍,毫不留情地直刺往她的心頭。
卻再感覺不到痛,因為已不再需要任何知覺來回應這樣早有預謀的背叛。
旻元沉了一口氣,道:「母后一口斷定有人狠心傷姚氏性命,使六宮生亂,如此罪名,茲事體大,兒臣以為,並非三言兩語便可定罪,如有確證,也該由兒臣與母后一同鑒明,方可如母后所言,正天家之公義。」
花如言看到跪在前方的顏瑛珧在聽到旻元這句話之時,半抬起了首來,似是要向旻元看去,卻又似想起了什麼,只不再動作,依舊默然垂首。與此同時,旻元下意識地回過頭來,正與她的眼光對上,她眉心一跳,在低下頭去的一剎那,感覺到他目中的慰撫之意,那是一份無可言喻的篤定與堅守,他在用眼神告訴自己,他會保全她。
這樣的感覺,對她而言是似曾相識的。
只是此時此刻,她並沒能為這樣的守護而生出多少心安,或許只因她太過清楚,他愈為自己付出得多,她需要為此償還的,便更多。
皇太后目光更添了幾分凌厲:「婉妃花氏對姚淑媛狠下毒手,將其推進湖中令其溺斃,如此行兇之法,是婉妃親妹花貴人因循律法向哀家供述,哀家已查明事實,並無可疑之處,當可定罪!」
旻元雲淡風輕地看了花如語一眼,花如語雖不敢抬頭直視,卻也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只依舊斂眉垂眸,一派從容自若。
「只憑花貴人一家之言,便可定婉妃罪么?兒臣聽著,卻覺得當中大有疑問。除卻花貴人的供述,再沒有任何人和物事可以確證婉妃謀害姚淑媛,如此定罪,未免過於兒戲,母后,兒臣知您處事一向公正嚴明,絕不至大意至此,如是因著姚宰相的緣故而急需為姚淑媛之死作出交待,兒臣也覺著大可不必,姚淑媛偷服五石散,開一面,暫延處置,已是格外開恩,如今她墜湖殞命,全因她自知罪無可恕,說到底,也可算是畏罪自狀,宮妃自狀,若再認真追究起來,也可算是一宗罪名,如此兩宗罪責,兒臣不予深究,已是對姚宰相的最大恩恤!」
皇太后的臉色隨著旻元的話語越發難看,一手指著花如言道:「皇帝所言每句,看似在理,卻句句意在維持此女!」她逼近旻元一步,厲聲道,「皇帝莫忘,姚宰相為我大榮朝鞠躬盡瘁,是我榮朝股肱之臣,榮朝如今太平盛世,全賴姚宰相一力輔助於皇帝,如今他的親女在宮中枉送性命,皇帝竟糊塗如斯,不僅不為姚淑媛洗脫偷服禁藥的嫌疑,更盲目維護那行兇陰損之人!姚淑媛自狀是罪,死有餘辜么?那皇帝不明是非至此境地,可算是昏庸愚昧,只知終日沉迷於狐媚之輩中,聲色犬馬,置朝綱於不顧,不辨輕重?若然如此,哀家有愧於心,來日終將無顏面對先帝!全因哀家無法令你成為先帝一心所願的明君。」
旻元似笑非笑地湊近皇太后,冷聲道:「母后教誨自是字字珠璣,兒臣原來不可堪為明君,好生惶恐,只可惜兒臣無論再不濟,亦是知道心繫萬民蒼生,秉力治國之理的,對於後宮的是非黑白,兒臣同樣心中有數,自問可無愧於先帝!兒臣尋思,母后之所以有愧於心,並非因為兒臣,而是因為……」他倏然停下,嘴角揚起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牽進目內的是一抹森冷的狡獪,他饒有興味地看著皇太后臉上的驚疑之色,低聲接道:「母后,那事只有兒臣知道,兒臣願與母后移步至內堂,另作商議。」
皇太后驚疑莫定,揣測地端詳旻元片刻,最終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內堂走去,旻元輕輕一哂,隨即跟上。
籌算已久的一切,終於成為他手中有力的把握。任憑皇太后聰明一世,終只是尋常女子罷了,怎可敵過深宮難耐的寂寞?又怎可抗拒那一位俊朗英勇的威武男兒?只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於月前便與其私通款曲、情深意濃的錦衣衛鍾離承,不過是奉命而為罷了,夜夜的溫柔繾綣、柔情蜜意,背後潛藏的是一顆只向他效忠的心,從她身上所得到的,除卻永誌不忘的深情,便是足以令她自此敗下陣來的把柄!
他欣賞著她一如少女般嬌美的面容上的惱羞交錯,他知道他成功了。不必勞師動眾打草驚蛇,對付這個控制自己長達數年之久的女人,再沒有比這般更輕而易舉的方法了。
「母后若執意要問婉妃的罪,那麼兒臣對鍾離承,也不會有半分手軟。只怕屆時,折損的並非是一個奴才的性命,還有母后堅貞持守了數十年的清譽。」
皇太后一貫明澄如寒星的鳳眸此時如蒙上了一層灰沉的霧靄,粉潤如玉的雙頰鐵青一片,她身子軟軟地跌坐在長榻上,神色從錯愕慢慢地轉變為寥落,整個兒便如同是一株被霜打得萎靡蔫巴的花兒,再不復過往的生氣。
旻元帶著淡然的微笑自內堂走出之後,馬上便下令:「姚淑媛墜湖身亡純屬畏罪自狀,事實查明,並無可疑之處,就此定案,任何人不可重提此案,違者一律以欺君之罪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