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阿征
兩年後──
少夫人,音樂課的老師揉著額,不對,你彈錯了。
我嘆一口氣,我又踩不到腳制,您為什麼不肯放棄讓我學鋼琴?
因為琴是樂器之王!
……老師的眼中起了火,我還是不說話罷。
來,不要緊,再來。一、二、三、四……老師數著節拍又逼我彈了。
──不,很要緊。
一個小時的課完結后,我歡送老師,拖著疲憊的身軀飄到飯廳,赤司家的主廚已經為我擺上一桌清淡可口的中式南方小菜。我雙手合十,為赤司家的萬能主廚而感恩,主廚大叔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抬頭挺胸。我扭頭眼巴巴地望著樓梯,等人到齊了再開吃。赤司征臣今天在家,以預備明天去外地公幹;倒是阿征,今天我一早醒來就已經不見他。
爸爸,午安。赤司征臣一出現,我便扶著桌子站起來。
午安。他徑直大步走到長桌子的另一邊,落坐,拿起刀叉用他的西式午餐。
我捧著一碗雜菜湯倒進嘴,已經說過我無數次的赤司征臣,也不說話,只是停下動作,冷冷地盯住我。天知道,我這麼不挑吃的人都被逼到不喜歡吃西餐,赤司家的飯桌到底是有多壓抑啊操。我翻了個白眼,拿起筷子夾菜吃,偶爾夾一小塊主廚大叔從赤司征臣碟中留給我的一小塊牛排塞進嘴,轉轉口味。
赤司征臣大概是胃痛,他也不讓我好過了,咲良,音樂課每星期再加一個小時。你的進度太落後。
……我僵了一下,我不要,我又沒有志向要做音樂家。
這是必需的修養。
所以我答應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代表的不僅是上課時數,還有雙倍的功課量,我不能接受。
我說了很多次,咲良,不要再跟長輩頂嘴。
爸爸,這是討論,不是頂嘴。別的事和別的人我都不會多嘴。
……赤司征臣放下刀叉,十指交叉,你是說,讓你頂嘴也是榮幸嗎?
雖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望著因為和長輩談話中而不好再塞進嘴的飯菜,操,我的豆腐煲要涼了啊啊啊,但是字面上可以這樣理解沒錯。
為什麼最近都在傳言赤司家的少夫人溫婉貞靜?
啊,她們對我有誤會。炙過的醬腌金菇,也開始冷下來。
你是不耐煩應酬,愛理不理。對長輩說謊,也是你所說的修養嗎?赤司征臣毫不客氣地道。
我再次站了起來,垂手半躬身,不,她們對我有誤會,我並沒說謊,但很抱歉讓您誤會我的意思。
音樂課至兩個小時。明天是竹本家的老夫人生日,你去……他宣布完決定就直接跳進下一個話題。
──說好的因為忙碌而沒時間照顧孩子的單親赤司爸爸?
等他說完,我就著他的手勢坐下,才道:是,我明白了,禮物已經備好,我今天會去再檢查一次,也會預備好出席用的和服。另外,我不要音樂課加時。
咲良,你是絕對音感吧?
……我稍稍睜大眼睛。為甚麼他會知道!我的身邊只有阿征早就察覺到而已!我可不信是支持我逃這些課的阿征說的,只能說,赤司爸爸也名不虛傳。
很可惜,你的才能比起征十郎要差上不少,只能往你有天份的地方發展。這是你的責任,既然你沒辦法兼顧所有事,就只能夠從你做得來的方面著手。咲良,我可以接受你的不完美,但你不可以連做得來的地方都逃避。
一,做到的事有很多,但沒可能全部都做。二十四小時不睡可以做到一百份功課,不代表接受能力就是一百份,也不應該是一百份。我會努力工作,但對於沒太大興趣的音樂課,現在的功課量已經是我的極限,這不是逃避。二,絕對音感不是絕對的,我並沒有從小接受音樂訓練,音樂才能比起沒絕對音感、但從小訓練的人,差得遠,我只比普通人好一點,談不上太大的優勢。我抽了一下嘴角,老實說,認音太准很煩,我連現場演唱會都不去。
我沒要求你不覺得煩,但學會掩藏你的神色!上次武藏家的私人音樂會,你是以為不停喝果汁就沒人留意到你的臉色嗎?
老實說,的確是只有您和阿征注意到。武藏家的小小姐很可愛,但唱歌實在是不好。
你還是選擇回嘴嗎?
我繼續站起來垂手低頭半躬身,我只是說事實。
後來,我的上課時間還是被加了半個小時。可惡。
午飯過後,赤司征臣回了書房處理事情,我和服裝設計室的人聯絡了一下,在我的書房中做了一陣事,管家井上太太便敲門走了進來,提醒我要換衣服準備參加一位年輕太太的茶話會。
我一邊在她的幫助下換上素色長裙、戴上首飾,一邊聽井上太太給我說關於那位年輕太太的八卦。她是續弦,家世不好,還有丈夫前妻留下的三個成年繼子,她的學歷也不高,就是丈夫的身份非常高,這才開得成這種茶話會。
沒學過茶道、花道、書道這些,在日本是進不去這個圈子的。沒學,正式相親時甚至會出現不知道該如何寫女方履歷的情況,太太們也就很重視這方面的才能。可那位年輕太太就沒學過,會有人出席也是看在她丈夫的面子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像赤司征臣一樣會用心教育嫁進自己家的人,丈夫要寵著,公公年老而不喜身份低的媳婦,少管事,那位年輕太太也沒自己去學這些。
當然,也有被管教到變成木頭的太太。所以,我一直很感謝赤司征臣對我的是教導,而不是硬性管束──雖然以他的行事方式來說,也沒差太多吧,啊哈。但用心培養和單以規條來管束,如此對比,赤司征臣真是超優秀。
──我就不再到神位處和赤司媽媽討論她為何要嫁給赤司爸爸的問題吧。
n惜,一到茶話會的會場,便出事了。
是赤司家的咲良來了啊。另一家和赤司家是世交的老太太,出聲替我解圍道,今天的天氣不錯,你陪我出去走走吧。上一次見你的時候,還是新年時候的事了。
我瞥了一眼那給我難看的年輕太太,茶話會的主辦人宮下裕子,伸手虛扶著站起來的老太太,輕聲道:是的,好久不見,您最近挺好嗎?我們一起向外面的庭園走去,不準備留在室內。我也懶得理宮下裕子,老太太要不出聲,我亦沒準備留下。
但是我們也快要開始了呢,沒見好就收的意願,宮下裕子不依不饒地出聲道,兩位還是先留下吧,我們一會兒就會出去走走的嘛。何況,宮下裕子狹長的桃花眼轉向我,赤司少夫人也是剛到,不如坐下先休息一下吧?
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針對我,但這種程度,比其他不聲不響的人要好多,就是頗為令人厭煩吧。赤司家在日本的交際圈中,有一半以上都是這種夫人留在內宅的傳統家庭,嘛,也有心眼一大堆的職炒著書,天漸漸黑下,我也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我的身上有一張被子,旁邊還有偷偷捧著飯在等的管家太太。
我望著飯,面無表情。其實赤司家的阿粥都很好吃,赤司征臣沒虐待我,但我一想到粥的由來,我就覺得胸口被憋到生痛。被罰了。可惡。
……我就知道少夫人是好孩子,來,不要生氣,老爺是為了您好……井上太太不停地哄著我,看我將飯都好好地吃進去了,才摸摸我的頭,叮嚀不要再在地上睡,這才出去。
……胸口痛。
──真要我說我和赤司媽媽的年紀其實差不多嗎。
這天晚上,到我入睡的時候阿征還沒回來,起床時,阿征又已經走了,我也趕忙換好衣服,準備下午出門,也要送將到外地公幹一個月的赤司征臣出門。
爸爸。我將親手做的、完全不符合他平日飲食習慣的日式便當交給他。
……赤司征臣沉默地盯著便當。
──我就看死他不會失禮地不吃,徒添胸口痛。
出乎意料,赤司征臣卻當著我的面將便當里的東西都嘗過一口,這才帶著便當離開,完全沒有勉強的表情。臨走前,他還略顯僵硬地輕拍我的頭。
你平日總是一團孩子氣,咲良,你要學習如何更成熟地幫助征十郎。還、還揉我的頭。
我看著他出門,在春風中,我蕭瑟憔悴地將眼睛撇開。我是故意整他的沒錯,卻只是想告訴他因為所謂禮貌而硬吃下一切委屈,真的只能委屈自己,等所謂的事後報復,其實也於事無補,所以我不認同赤司征臣那一套。有脾氣還是當場發的會對身體更好。
他明白我的意思,但他還是將我當成孩子了。我扭頭再看在身後一字排開的幾位傭人和管家太太,看他們望我的眼神,我再次蕭瑟。
──偶爾開個玩笑而已,至於嗎。
少夫人,井上太太揉我的頭,您是好孩子,不要生老爺的氣。
……嗯,我是好孩子。胃痛。大人就沒開玩笑的權利嗎。
而且,井上太太突然微微一笑,老爺和少爺一樣,其實都最喜歡日式的家常料理。
……你明明看著我在廚房忙活,卻都不告訴我。
──你腹黑。
不過──我扭頭望向已經沒了赤司征臣身影的大門──阿征喜歡吃的東西,我差不多都已經知道,但赤司征臣原來是喜歡吃日本的家常料理,我還真不知。和經常跟我一起隨便吃的阿征不同,赤司征臣的桌上會出現各國美食,惟獨是少有日式。
我正想著,管家太太給我遞上一張日式烹飪班的單張。
……矣。
……井上太太以充滿期待的眼神望著我。
……我指向快要哭出來的主廚大叔。交給他去學啊啊啊。
……井上太太還是繼續遞。
……我懶。
夫人在生時,每天都會為老爺和少爺做料理的。她說。
……我沉默地收下單張。她說到這個地步,我還能不收嗎。
詩織媽媽原來會做日式料理嗎。
突然覺得,她嫁給現在很少吃日式料理的赤司征臣,不算太虧。
這天我都沒見到阿征,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回京都的時候,阿征還沒醒。我在床邊望著他,向他超好的皮膚翻了個白眼,然後俯下身,在他的臉上輕吻了一下,便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走以前,給他留下我一大清早起來做的便當,上了車,我頭一歪,便抱著赤司征臣給我買的阿熊補眠去。
回到京都,我在熟悉的設計師們咆哮聲中將額發向後夾起,開始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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