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母親·紅豆(3)
其實,那時候的冰心已經過八望九,人們對她,就人而言是尊敬有餘,就言而論是未必看重。採訪她的那位外國記者,好像事後也沒有公布她對我的厚愛。那時候國外的漢學家、記者,已經對「傷痕文學」及其他現實主義的作品失卻熱情,多半看重能跟西方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接軌的新銳作家和作品。而在引導文壇創作方向方面,冰心的話語權極其有限,中國作家協會領導層的幾位著名評論家那時具有一言九鼎的威望。比如馮牧。他在我發表《班主任》《我愛每一片綠葉》后對我熱情支持寄予厚望,但是在我發表出《立體交叉橋》后就開始對我搖頭了。正是那時候,林斤瀾大哥告訴我,從《立體交叉橋》開始,我才算寫出了像樣的小說,冰心則讚揚曰「既深刻又細膩」,但是他們的肯定都屬於邊緣話語。在那種情況下,我如果公開冰心對我的看好,會惹出「拉大旗做虎皮」的鄙夷。只把她的話當作一種私享的勉勵吧。
現在時過境遷。冰心已經進入上世紀的歷史。雖然如今的「80后」、「90后」也還知道她,她的若干篇什還保留在中小學教材里嘛,但她已經絕非「大旗」更非「虎皮」,一個「90后」這樣問過我:「冰心不就是《小橘燈》嗎?」句子不通,但可以意會。有「80后」新銳作+激情小說家更直截了當地評議說,冰心「文筆差」,那麼,現在我可以安安心心地公布出,一位八十多歲的「文筆差」的老作家,認為一位那時已經四十齣頭的中年作家會有發展,確有其事。
冰心給我的來信里偶爾會有抒情議論。如:「……這封信本想早寫,因為那兩天陰天,我什麼不想做。我最恨連陰天!但今天下了雪,才知道天公是在釀雪,也就原諒他了。我這裡太偏僻,阻止了雜客,但是我要見的人也不容易來了,天下事往往如此。」(1984年11月18日信)顯然,我是她想見的客人。1990年12月9日她來信:「心武:感謝你自己畫的拜年片!我很好。只是很想見你。你是我的朋友中最年輕的一個,我想和你面談。可惜我不能去你那裡,我的電話……有空打電話約一個時間如何?你過年好!」如今我捧讀這封信,手不禁微微發抖,心不禁絲絲苦澀。事實是,我上世紀九十年代後去看望她的次數大大減少,特別是她住進北京醫院的最後幾年,我只去看望過她一次,那時坐在輪椅上的她能認出人卻說不出話。那期間有一次偶然遇上吳青,她嗔怪我:「你為什麼不去看望我娘呢?」當時我含糊其辭。在這篇文章後面,我會做出交代。
我去看望冰心,總願自己一個人去,有人約我同往,我就找藉口推脫。有時去了,開始只有我一位客,沒多久絡繹有客來,我與其他客人略坐片刻,就告辭而退。我願意跟冰心老人單獨對談。她似乎也很喜歡我這個比她小42歲的談伴。真懷念那些美好的時光,我去了,到離開,始終只有我一個客,吳青和陳恕(冰心的女兒女婿)稍微跟我聊幾句后,就管自去忙自己的,於是,陽光斜照進來,只冰心老人,我,還有她的愛貓,沐浴在一派溫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