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解簽
昌順十六年三月二十,宜入宅、嫁娶、開光、祈福、求嗣。
京郊西南二十里處,有一間大寺,名喚大德寺。此間寺廟早年間曾出過一位高僧,乃是皇室貴胄出身,生有宿慧,靈根深種,投身佛門修行數十載,卜卦命數、推演天象乃至求風求雨竟無不靈驗,被皇帝親封為護國聖元靈禪師。該僧圓寂之時,留有三顆舍利子為鎮寺之寶。皇帝感念其護國之功,下旨為其塑造金身,供養於大德寺內。因有此故,這大德寺隱隱為京城寺廟之表率,香火極盛,每逢初一十五又或黃道吉日,來上香祈福之輩甚眾。
這日既是祈福求嗣的大好日子,自清早起,大德寺門前便已人群如流,耄耋垂髫,紅女白婆,填塞門戶,更有些商販挑擔提籃來此做些買賣,真正是揮袖成雲、摩肩接踵,人煙之盛,便是連每月十五城裡出會,也不過如此。
這寺廟建的殿宇巍峨,宮牆高聳,裡面禪房深邃,庭院寬廣,普天佛祖並十八羅漢金身殿堂一應俱全,大殿外間更有一求籤解問的所在,供些善男信女解惑除疑。
守攤的是一年老僧人,生的慈眉善目精神矍鑠。因著大德寺香火旺盛,來求籤之人亦也眾多。自清晨至今,這老僧已看了許多粉衫紅裙,白面翠眉。正當疲憊之際,忽聞一道嬌脆女音響起:「煩請釋初大師給解一解這簽文。」
這老僧聞聲抬眼,只見攤前立著一個才至及笄之齡的嬌嫩少女。但看她穿著一件桃紅綉百蝶穿花對襟夾衣,下頭一條楊妃色素麵綢緞裙子,鬢邊簪著一朵瑞香花,打扮的嬌嬌俏俏,風流伶俐。再觀她面目,見她生著一張小圓臉,皮色白凈,一對眸子甚是靈動,倒是個熟識之人。
釋初和尚見了這少女,淺淺一笑,說道:「女菩薩今日獨個兒出來了。」那少女並不答話,只向他一笑,又回身點手招呼道:「嫂子,你倒快些!這裡人好不擁擠,解了簽文,咱們就走了。」
話音才落,便見一青春少婦攜著一小丫鬟姍姍走來。釋初定睛看去,卻見那少婦比這少女打扮卻又不同,但看她穿著柳綠色素緞比甲,裡頭是蔥白綾子夾衫兒,下頭罩著一條寶藍色萬字不斷頭的拖泥裙,一頭烏雲也似的好頭髮挽著一個垂雲髻,正面戴著一樣銀打就的松竹梅歲寒三友滿池嬌分心,斜插著一枚亦是銀打的石榴花壓鬢。生著一張鵝蛋臉面,雙眸如水,瓊鼻櫻口,筆管般直縷的身材,雖周身裝飾無多,穿戴素雅,卻越發顯著溫柔沉靜,氣度端華。
釋初見得此女,亦頷首微笑道:「原來陸施主也一道來了。」那少婦上前,向著老僧屈身作福,微笑道:「勞煩大師了。」話音才落,一旁的少女便將手中的簽子遞出。
原來這二女是姑嫂兩個,家住京城竹柳街巷子里。
那少婦娘家本姓夏,其家中祖上原是農戶出身,因其祖輩皆是勤懇精幹之輩,傳至如今這輩家財累積了無數,城中開有一間綢緞莊並一間生藥材鋪,鄉下亦有莊院土地,乃是個勤儉殷實之家。其父姓夏,城中人皆呼之為員外。嫡妻張氏,三年前不幸歿了,遺下二子一女。長子名夏恭言,今年已二十有四,十七歲上娶了城裡棺材鋪掌柜女兒為妻,到如今尚不曾生育。次女便是這解簽的少婦,因她生在春分那日清晨,便取了個閨名喚作春朝。三子名喚夏恭行,交新年才十四歲,尚在學中讀書。
這夏春朝夫家姓陸,原是個書香仕宦門第,祖上也曾官至內閣。爭奈子孫不濟、紈絝敗家,到如今其勢早衰。傳到當今這輩,陸家唯有兄弟二人,哥哥名喚陸煥成,育有一子一女。弟弟名叫陸炆立,膝下卻養了兩個兒子。這兄弟二人早年有些不卯,為些瑣碎事宜口角了一場,便分了家。因其母陸賈氏由長房贍養,長房便也多得了幾畝良田。這陸煥成早年同上文所述之夏員外頗為交好,便向其借得百十兩銀子,仰賴祖蔭在京城步兵衙門裡謀得一份主簿差事。
陸煥成膝下有一子一女,長子名叫陸誠勇,字達安。三歲那年同夏家定了娃娃親,聘的便是這夏春朝。女兒便與她取了個小名曰紅兒,家人皆以紅姐呼之。
這陸誠勇十七歲上娶了夏春朝,他本是個極俊秀體貼之人,夏春朝又最是個溫柔和順的性情,故而這二人雖是盲婚啞嫁,婚後相處卻倒十分和美。又因他讀書不佳,卻自幼習得一身好拳棒,其父陸煥成便趁職務之便,託人往軍中替他輕輕謀了一缺。
原只說混個前程,卻不料逢上西北兵亂,陸誠勇隨軍開拔西北平叛。到如今離鄉已有五年,這夏春朝心中渴想,又無法可施,因思及這大德寺簽文靈驗,便趁著吉日攜小姑出來上香求問。這陸家婦女皆是信佛之人,逢年過節必要往這大德寺送些香油銀米,那陸賈氏又常在佛前上供,故而這陸家女眷同這寺里的僧人倒也相熟。
那釋初聽聞,便將簽字接了過去,低頭定睛一看,卻見其上寫著一溜大字曰:「意在閑中尋未來,故人千里自徘徊。天邊雁足傳消息,一點梅花春|色回。」看罷,他微一沉吟,問道:「敢問施主求問何事?」夏春朝粉面微紅,含笑輕聲道:「問遠人。」陸紅姐更高聲說道:「我嫂子就是想問問,我哥哥大約幾時能回來。」
那釋初聞言頷首,說道:「此簽之意,為一切所望,皆有所得,只是尚需時機。施主只管耐心等候,日後必有佳音傳來。」
夏春朝聽這說辭,卻如沒說一般。正待再問,卻見一波人流自大殿出來,四個才留頭的青衣小廝在前開路,後面一眾僕婦簇擁著一名妙齡少女款款下階。那少女穿錦著緞,腕籠金環,顯是富貴人家出身。只是頭戴帷帽,不辨妍媸,那帷帽上亦鑲珠嵌寶,華貴非常。一旁有個發挽雙環的丫鬟,手持一把團扇,高舉著替她遮陽。她身後一眾僕婦,穿戴亦也不俗。
這起人下了台階,那少女卻駐足不前,向丫鬟吩咐了一句。登時便有兩個青衣僕人走上前來,一陣推搡喝罵,將求籤人群趕了開來。
夏春朝姑嫂二人因正立在攤前,不曾防備,便吃人推了一把。夏春朝今日穿了一雙高低木底子繡鞋,便有些站不牢靠,被人這一推,險不栽倒,幸得丫頭寶兒並陸紅姐在旁扶了。那陸紅姐性情最烈,就是一塊爆碳,眼見嫂子被人欺凌,便張口罵道:「誰家使出來的奴才,這等粗野無禮!人家婦人在這裡站著,也上來動手動腳!好在不曾跌著,倘或一時竟跌傷了,可要怎生是好?!都是在這裡求籤,你來了就要把人都攆開。天子腳下,怎的這樣猖狂!」她罵了幾句,因周遭人聲鼎沸,那起僕人不曾聽見,便也不來理會二人。
只聽有人說道:「這是司徒侯爵家的小姐,司徒侯爵生了三兒兩女,獨獨對這個最小的寵若珍寶。這司徒侯爵本是個世家子弟,今上親政之時,又曾立下大功,可非小可人家。今兒想必是夫人有些不好,這小姐出來上香祈福的。大姑娘,你同這樣的人家慪什麼氣?只是自惹不痛快罷了!」
陸紅姐聽了這幾句,便覺有些氣短。夏春朝又在旁說道:「妹妹,此處人多,咱們去罷。」陸紅姐遂依她之言,二人扶持著去了。
待離了這地兒,陸紅姐才又斥道:「既是這等人家出身,便該知些禮數,這樣氣焰熏天,放了家狗出來四處咬人,像什麼樣子!」夏春朝聽了,不覺一笑,說道:「他們這樣的人,是不講道理的。我又不曾真箇跌著,妹妹又何必生那個氣去?妹妹還是這等的烈脾氣,饒是母親見天的說,仍是一絲兒也不見改。待明兒出了閣,丈夫怎樣先不講,公婆跟前可要挨罰的。」
陸紅姐聽見她說及親事,不由面上泛紅,忸怩道:「平日母親嚕囌也罷了,嫂子也來同我玩笑。我才不嫁人呢,就在家裡,同嫂子作伴兒,豈不好?」夏春朝笑道:「這可是笑話了,普天下哪有姑娘老在家裡的道理?你如今年紀也不算小了,年前便有人家使了媒人來說呢,只是不曾定下。然而婆婆倒跟我說起要替你置辦嫁妝了呢。」
陸紅姐聽聞此語,卻倒生出幾分不忿來,半晌忽然說道:「母親也是的,嫂子你沒進門之前,她整日病痛,家事都七顛八倒。父親那點子俸祿,哪裡夠一家子的衣食。田裡的事情,沒人懂得,逢年吃人打秋風,就憑著那起佃戶甜言蜜語的瞞哄誆騙。得嫂子來了,家裡諸般事務皆料理得清爽。這兩年短三年長的,家裡吃穿用度不消說,連田產土地也置辦下好些。這日子好過了,就該安分度日。」
「誰知哥哥去年忽然封了個什麼游騎將軍,得哥哥做了那勞什子的官,可是了不得了。這一家子行事都端起架子來了,連著祖母都自封了老太君,母親更凡事便把『規矩』二字掛嘴邊,對著嫂子你呼來喝去。清晨必要先去給她請安梳頭穿衣,伺候她們吃了飯,自家才能吃飯。在她們跟前,大氣也不敢出,叫我看著又是可氣又是可笑的。如今看著我大了,要出錢備嫁妝了,又說什麼同你商議。依我看,不是同嫂子商議,是要嫂子拿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