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報信兒
柳氏被婆婆數說了一頓,張口結舌了半日,索性說道:「婆婆既然挑明了,那媳婦便明說了罷。這夏氏自進了咱家的門,面兒上雖是恭敬,但家中日常使費,銀錢進出,甚而家務雜事,莫不在她手裡。這家中大小,自她來了,差不離都只聽她的吩咐。動輒就是奶奶說,奶奶吩咐,把咱們放在哪裡?外頭兩處產業,莊子里是不消說的,自來就沒聽過咱們的話。那鋪子里從掌柜到夥計,沒有一個不是她娘家帶來的人。店門頭上雖說掛著『陸家幹活行』的招牌,又同她夏家的店鋪有什麼分別?非是媳婦定要挑唆是非,鬧得家宅不合,只是為陸家打算。這般下去,待勇哥兒回來,豈不是夫綱不振?」
陸賈氏聽她抱怨了這一大篇話,頗有些不耐煩,擺手說道:「你也不要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也沒那個功夫去聽。你是個什麼品性,我心裡還不清楚?想著沒分家那時,你同你那個小嬸子便時常口角,隔不了三五日便要鬧得雞犬不寧。足足鬧得咱們這一大家子散了,你才安生。雖說煥成做著個主簿,窮官人家,親事是那般好說的?好容易借著昔年的餘光,攀上了門好親,得這個媳婦進門,方才補了前頭的虧空。這飽飯沒吃上兩日,你又出來生事了。我倒勸你省省,有這好日子能樂一天是一天,何必自尋那個苦惱!你那兒媳婦當真是不賢,也是你這個婆婆做的好榜樣!」
柳氏吃了這一通訓斥,面上青紅不定,心下羞怒不已。正待出言辯駁,卻聽陸賈氏話鋒一轉,又緩緩說道:「然而我今兒看著雪妍那孩子,倒很是喜歡,也真是個好孩子。模樣俊俏,性格也溫文乖巧,更難得她也算書香門第的出身,是個知書達理的姑娘。勇哥兒身邊只春朝一個,是單了些。春朝又主持家務,操持內外,諸事忙碌,勇哥兒身上難免有照顧不全的地兒。雖說如今勇哥兒尚在軍中,但早晚有回來的一日。你先替他尋下一個,倒也沒什麼不可。」說畢,又嘆了口氣道:「那孩子也當真是可憐,那樣一個好模樣,偏偏遇上這等事。但好些的親事,自然是輪不著她了。這一番,就算咱們做善事了。」一語畢,雙手合十,閉目念了一聲佛號。
柳氏為陸賈氏搶白了一頓,原道此事已沒了指望,不想卻又峰迴路轉,不禁大喜過望。當下,她喜孜孜道:「老太太說的很是,我也是這麼個意思。老太太既是恁般說,待明兒媳婦就跟春朝說去。」陸賈氏微微頷首道:「春朝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你好好兒的同她說,切不可急躁。」
柳氏只聽她准了此事,滿心歡喜,哪裡還聽得進去旁的。當即滿口答應著,又說道:「母親放心,她不敢違了我的吩咐。」陸賈氏睨了她一眼,未多言語,只說道:「我要去念經了,你且去罷。」
原來這陸賈氏篤信神佛,每日午後起來,必要念上幾卷《金剛經》逢初一十五還要齋戒。柳氏雖也有幾分誠心,卻是個跑兔一般的性子,哪裡坐的下來。故而陸賈氏便先行打發她離去。待柳氏去后,寶荷收拾茶碗,寶蓮先去凈室點了檀香。因陸賈氏信佛,卧室間壁便收拾了出來,供奉佛龕,安放香花水果,凈水蒲團,以為她日常念佛之所。
寶蓮收拾完畢,走來請陸賈氏過去,就跪在地下與陸賈氏穿鞋,一面就笑道:「太太今兒倒是比以往更聒噪呢。怪道老太太說要收雪妍小姐做干孫女她不讓,原來有這茬子賬。」陸賈氏淺笑道:「你們太太很有些小聰明,小戶出身的女兒,原就上不得檯面。」寶蓮便問道:「老太太既然疼愛少奶奶,又怎麼答應太太的話?若那雪妍小姐當真進了門,奶奶還不知怎樣傷心。」
陸賈氏笑道:「你這丫頭片子,懂些什麼呢?一則,你們太太說的也是正理。春朝如今雖孝順恭敬,但這一家子都指著她一人,勇哥兒又是年輕後生,少年夫妻怕老婆是常有的事。時日長了,弄到個牝雞司晨,我們這樣的人家豈不吃人笑話?有人進來,分一分秋色也好。二來,雖是我前頭說陸家是攀了門好親,也實在是無奈之言。若還是你老太爺在世時的光景,這商戶門第的女兒給陸家做侍妾都還嫌低微,又怎會討進來做正房?春朝雖好,可惜沒個好出身。娶了她這樣的媳婦兒,真是辱沒了咱家的門第。章家那丫頭,雖說落到這個地步,但出身是好的。差不多這一年前,還是個官宦小姐。納她進來做妾,給咱家門面上也添上幾分光輝。我適才說那樣的重話與你太太聽,只是叫她別豬油蒙心轉錯了主意,弄出縱妾滅妻的故事來,可就得不償失了。」
寶蓮聽的懵懂,只好笑道:「我都聽糊塗了,老太太說的這是兩頭話呢。」
陸賈氏見她不懂,便與她明說道:「咱們這一大家子人,如今的吃穿用度都靠著誰?你們太太就是個色厲內荏、中看不中吃的貨,外頭瞧著厲害,其實無用,著緊處便要躲滑。能把你老爺挑唆的同他兄弟分家,也就算到頂了。她當家這些年,那錢只見往外送,再不見往家拿的。田裡的佃戶是連年跟她打擂台,她在家裡倒會跳腳,到了人跟前便如木偶泥人一般,全然不會應對。這一年年的,這一家子人沒被她弄到去要飯吃已是造化了。說來也不怕人恥笑,討你奶奶進門時,那辦喜事的錢竟然是問親家公借的。這陸家的臉面,算是讓我這好兒媳給丟盡了!」說到動氣之處,禁不住用手猛捶炕幾。有年歲的人,生不得這樣大氣,一口氣沒上來就狠咳了幾聲。
寶蓮見老太太動氣,不敢再問,連忙倒了熱水過來,捧與她吃,方才又說道:「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家裡如今也好了。老太太只管享福就是了,何必去問這些是非。」
陸賈氏喝了兩口水,也不理這話,徑自又說道:「旁的倒也罷了,只是現下還有三件大事。一是紅姐兒的親事,雖說婆家還沒尋妥,也就是這兩年間的事。她嫁妝尚未齊備,須得著緊。第二件便是勇哥兒的前程,這仗總有打完的一日。待他回來,官場人情往來,衣裝門面,出入跟隨,上下少說也得個二三百的銀子方才夠使。陸家中興全在勇哥兒一人身上,可是馬虎不得。這最末一件,乃是我自己的事。我雖不要他們風光大葬,總也要顧全了陸家的顏面。這三件事下來,著緊也得七八百兩銀子。這錢卻從哪裡出?你們老爺當那主簿,一年的俸祿差不多也只夠一家子喝西北風。你們太太是不消說的了。也只好再做旁的打算。我私底下也盤算過一回,你們少奶奶手裡,如今大約得有千兩銀子上下的數目,要多也沒了。細算算,還真不大夠使呢。不把她籠絡住了,咱們家豈不是倒了房柱子?」
這主僕兩個正在屋裡說話,忽聞外頭廊上有些響動。寶蓮連忙揚聲問道:「什麼人在外頭?」寶荷從門外進來,說道:「是姑娘的貓跑了過來,姑娘已抱了去了。」
陸賈氏也就不再言語,往凈室念佛去了。
夏春朝自出了上房的門,就覺身上乏的厲害。回到房中,只交代了丫頭幾句話,就一頭睡倒,直至紅日西斜時分,方才醒來。
她見天色已晚,恐誤了晚飯,連忙起來梳妝整理,一面就問道:「這一下午可有人來回話?有什麼要緊的事么?我睡前吩咐下的,可都得了?」寶兒上來伺候梳頭,就回道:「有兩個嫂子來說採買的事兒,因無甚要緊,我便先打發她們去了。奶奶才睡下,珠兒便去廚房傳話了。奶奶吩咐的湯,已叫他們燉上了,這會子該得了。並沒別事,倒是姑娘來了幾遭。見奶奶睡著就回去了,問是什麼事,也不肯講。」
夏春朝聽著,心裡暗想,不知這小姑子急著尋我何事。轉念又道:左不過又是些淘氣的勾當,或者缺了零錢使用。便沒往心裡去,待梳頭穿衣已畢,打聽上房已擺下飯來,便仍舊帶了珠兒過去了。
走到上房,飯菜都已齊備了,果然就有夏春朝午後吩咐的那盅排骨花膠枸杞湯。
少頃,陸賈氏同柳氏都到了,眾人落座。夏春朝依照往日規矩服侍了一回,又笑道:「這花膠是媳婦兒今兒從鋪子里拿的,是夏掌柜新從一位廣東客商那裡進來的好貨。這東西最是滋補人的,這樣上好的膠等閑還不易得呢。老太太、太太都試試,吃過了好益壽延年,長命百歲!」
柳氏聽了這些甜話,將嘴一撇。本要吐出些刻薄言語,但因心裡記著午後婆婆的言語,便就壓了。那陸賈氏倒是哈哈一笑,臉上菊紋綻開,似是十分歡悅,說道:「你這孩子就是嘴甜,慣會哄我們這些老婆子開心的。但不說這湯是否養人,得你這兩句話,我也要多活兩年嘍!」說畢,又大笑起來。她這一笑,滿屋人也就陪著笑,頓時一陣熱鬧。
陸賈氏又對柳氏說道:「這花膠昔年老太爺在時,我也吃上過幾盅,倒真是個好物。吃了些時候,身上一些舊日坐下的毛病都沒了。後來家道不濟,也就斷了頓。今兒既然春朝孝敬,你也該試試。想必你以前也不曾見過。」那柳氏聽這話倒似是暗中譏刺自己出身低微,見識淺薄,不由暗暗咬牙。原來陸賈氏向來看重門第,柳氏年輕時沒少吃她的冷眼,這婆媳兩個這一輩子都不大對付。到了現下,兩人皆有了年紀,為著體面,才不大提這些事了。此事是柳氏一塊心病,今日聽婆母再度提起,自然深惱不已。然而當著小輩下人們跟前,又不好發作,只好強笑道:「老太太說的是,我哪裡比得上老太太見多識廣,什麼事兒都見過的。」陸賈氏見她恭敬,知曉為午間一番敲打之功,便也不再說那許多。
陸家這些家人都是後來才用的,這些陳年舊事連著夏春朝在內並無一人知曉。眾人聽在耳里,只道是這婆媳兩個尋常閑話,也就揭了過去。
一頓飯吃畢,陸賈氏自回房去。夏春朝回去吃了晚飯,又到上房來坐。
少頃,老爺陸煥成來家。夏春朝同陸紅姐請安已畢,方才各自回去。
那夏春朝回至房中,因下午睡得久了,這時也不覺困。悶坐了一回,想起日前小姑子陸紅姐托她的活計,便叫寶兒將針線取來,就著燈下一針一針綉將起來。
珠兒過來挑了挑燈芯,站在一邊看了一回,便說道:「咱們奶奶繡的花兒真好看,怪道姑娘整日吵吵著要奶奶替她綉呢。」寶兒介面說道:「姑娘的針線,也是奶奶一手教出來的,能差到哪兒去?只是自己不肯做。」夏春朝頭也不抬的說道:「她旁的都好,但只這薔薇綉不好,偏她又愛這個。」
眾人正說話間,陸紅姐忽從外頭進來。夏春朝不防她這時走來,連忙讓座。那陸紅姐快步走上前來,看了她手裡針線一眼,就說道:「我的好嫂子,你還有閑心做這個哪?你就快要與人挪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