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魂斷處,夢醒時(二)
87_87125知道是一回事,親眼見到又是另一回事。縱然容貌明麗,也是個鬼。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黑、鬼、老鼠,其中以鬼為最。以前靳重焰捉弄自己,到點兒不睡覺,硬熬到半夜將自己推醒說鬼故事。自己被嚇得厲害了,就撓他的癢,總要鬧得兩人精疲力盡方才罷休。可真遇黑遇鬼遇老鼠的時候,那個小小的身體又會擋在自己的前面,好似他真能撐起一方天地一般。
劉念下意識地向左邊伸手,抓了個空,失衡微晃的身體讓他驀然驚醒。
如今,那人已然撐起一方天地。
自己卻不在那方天地里。
他撿起拐杖,慢慢地站起來。
二少爺見他盯著自己,也愣住了,張口道:「你看得見我?」
劉念讀唇猜意,輕輕地點了點頭。
二少爺一陣狂喜,隨即驚懼地退後兩步道:「你強佔了我的肉身,還要對我做什麼嗎?」
劉念開口道:「我對你並無惡意。」
少年不知他見了鬼,被突然冒出的話嚇了一跳:「見鬼!這話聽起來再惡意沒有了!」
二少爺猛點頭,很快又厭惡地瞪了少年一眼。
劉念對少年做了個噓的手勢,對二少爺道:「你若有心愿未了,我可以成全你。」
少年聽他自顧自地說話,「呀」的尖叫起來:「什麼叫做我若有心愿未了可以成全?我的心愿為何要你成全?難,難道,你要殺殺了我嗎?」
二少爺又拚命地點頭。
劉念看向少年:「我並不是對你說。」
細細的風翻動香案上的經書,翻了一頁又一頁,錫箔在火盆里翻動,一片落葉從樹梢翻滾著下來,落在火盆里,跟著錫箔一點點地燒成灰燼。
時間好似只過去了一點點,又好似春夏秋冬輪了一輪又一輪,過了很久很久,久得少年幾乎以為自己僵硬得軀體已經壽與天齊。
少年驚恐的模樣讓劉念不忍:「有事的話,你可以先走。」
少年屁滾尿流地走了。
劉念又看向二少爺。
二少爺道:「我也有事。」
劉念道:「我幫你。」
二少爺開始口吃:「你你你這個惡人,佔了我的肉身,你還還想要殺人滅口嗎?我告訴你,你你這樣的人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剝皮,抽筋,熬骨,燉湯……養身又養顏。」
他胡言亂語,劉念糊裡糊塗。
「借你肉身,情非得已。既有所借,必有所還。你有心愿,我當成全。」劉念一字一頓地說,語氣堅定溫柔。
二少爺怒道:「成全你個鬼!你殺人奪舍還假惺惺地做好人,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劉念道:「你不是我殺的。我奪舍時,你已經死了。」
「胡說!」見劉念態度溫和,二少爺消了幾分驚懼,「我好端端的,怎麼會死?」
劉念望向他的目光帶著幾分同情:「餓死。」
二少爺渾身一震,望了望自己的卧房,又看向西南角,那間破屋的所在,慢慢地抱住腦袋蹲了下去。
劉念吹熄了香案上的蠟燭,拄著拐杖,一瘸一瘸地進屋。天色將晚,不知少年和嬤嬤是否送晚膳過來,摸摸肚皮,卻有些餓了。
「腿再也治不好了?」二少爺跟在他後頭進來,將話問了三遍都不見回答,試探著繞到他的前方。
劉念沖他友善地笑笑。
二少爺道:「你聽不見我的聲音?」
劉念道:「只能讀唇。」
二少爺沉默了會兒,放慢語速道:「你能幫我了卻心愿?」
劉念道:「不傷天害理,我力所能及。」
「我想活。」怕劉念看不清楚,他又慢慢地說了一遍,「我想活。」
劉念無言地看著他。
二少爺盯著他的眼睛,眼底的希冀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地黯淡,突然發很地說:「我活著就傷天害理了嗎?」
劉念道:「我力所不及。」
「那你呢?你為什麼能搶別人的身體?我不是要你把*還給我,你可以幫我搶別人的!只要不太丑……不太矮不太老,我都能接受。」
「我修道。」
二少爺嘴唇抖了抖,臉垮下來,拂袖而去。
劉念正要留他,就看到少年拎著籃子鬼鬼祟祟地走進來,與二少爺走了個對穿。二少爺被人當中穿過,暈眩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門檻上。
送飯的少年打了個寒噤,將籃子飛快地往桌上一丟:「夫人讓你今晚收拾東西,明早就走!」說完,拔腿就跑。
二少爺剛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又被他穿了過去,跌坐在地,暈乎乎地看著劉念。
劉念將飯菜從籃子中取出,三菜一湯,有魚有肉。
二少爺搖搖晃晃著進來,嘀咕道:「斷頭飯。」
劉念沒看清,側頭問:「什麼?」
二少爺坐下來:「你要去摩雲崖?」
劉念道:「尚在考慮。」他修鍊的《心火經》是通天宮頂級心法之一,再適合自己不過,與其拜入他人門下,從頭修習一門未知心法,倒不如找一處僻靜之地再沖元嬰。
二少爺見他沉默不語,急了:「去摩雲崖,我要你去摩雲崖!」
劉念道:「這是你的心愿?」
二少爺道:「我要你帶我見一個人!」
「誰?」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二少爺留了一手。
劉念問:「是青苗嗎?」
二少爺呆住。
劉念輕聲答應:「好。」
二少爺:「……」他還沒有承認!可又無法否認。他眼睜睜地看著劉念吃完飯,輕手輕腳地洗漱,然後爬上床,閉上眼睛。
「喂!」
「你叫什麼?」
「喂!」
「我還沒有承認!」
「……」
一個茶杯突然砸在地上,將屋裡的一人一鬼嚇了一跳。
劉念睜開眼睛,看著站在碎片邊上不知所措的二少爺:「怎麼了?」
二少爺獃獃地說:「我,我拿到了杯子。」
劉念道:「所以世上才會有鬧鬼一說啊。」
二少爺欣喜地去抓杯子,抓了幾次,終於抓住,狠狠地往劉念甩來。劉念伸手接住,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二少爺道:「假以時日,我可否變成人?」
「的確有鬼修一說。」對上二少爺期待的目光,劉念輕嘆了口氣道,「並不能修鍊成人,只能修鍊一些法術。一旦入門,從今往後,再無退路,一著不慎,就是灰飛煙滅,連轉世的機會也沒有。」
二少爺臉色慘白。
劉念不忍再看,閉眼入睡,睡到一半,胸口沉甸甸的,睜眼就見二少爺盤膝坐在他肚皮上,前面放著一個茶壺。
見他醒來,二少爺做了個鬼臉。
翩翩少年,偏偏醜臉。
劉念一時恍惚:「阿惜?」
「阿惜是誰?」彷彿窺知了不得了的秘密,二少爺眼中精光暴漲。
劉念眨了眨眼睛:「你不怕我了?」
二少爺道:「為什麼怕你?」
「把你打得魂飛魄散。」
「你會嗎?」反問中帶著幾分篤定。
劉念笑了笑,揉揉眼睛道:「我困了。」
「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吧?」看到劉念僵住的手,二少爺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我不知你為何要留在這個家裡,既然要留下,至少要知道身邊都是些什麼人吧?」
劉念並不是很想知道。反正明天去摩雲崖,不知道也沒關係。
他不管劉念看不看自己的嘴型,或看懂了多少,徑自接下去道:「我大哥叫文錦,是我爹和他明媒正娶的正房的兒子。我叫文英,我娘是他的妾室,生前很受寵,去哪兒都帶在身邊,遇到瘟疫的時候,也一塊兒去了。那時候我十二歲。」
劉念有所觸動。
他遇到靳重焰的那年,也是十二歲,靳重焰四歲,看著像個軟乎乎的小包子,脾氣卻很倔強,剛來時,白天不愛說話,就呆坐著,晚上等他睡著了才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一哭就哭了一個月,眼睛哭得像兩個小核桃。自己怕他把眼睛哭瞎,又買不起雞蛋,每天起個大早幫隔壁劉小花煮雞蛋,煮好的雞蛋先給他敷眼睛,敷好了再送還隔壁。後來小哭包看他太辛苦,提議他用鵝卵石代替。他試了試,果然可行,備了五六顆鵝卵石,小哭包卻不哭了。
那是靳重焰第一次主動開口,他印象極深,以至於以後靳重焰不高興,自己就去找幾顆鵝卵石來逗他。再後來,他煉製本命石,靳重焰送了一塊非常名貴的仙境白蓮玉,是養氣靜心的聖品,對煉器大有裨益,可在他心中,自己的本命石應當是鵝卵石,平凡,不起眼,隨處可見又不值錢。
他自爆金丹,本命石會相應而碎。
那塊,可惜了。
文英沒想到他聽著聽著竟然走神了,提起水壺憤怒地拍他的胸。
劉念無辜地說:「我在聽。」
「嬤嬤是我的奶娘,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對她十分信任,沒想到最後出賣我的也是她。」他說得十分平靜,透著股看破紅塵的悲涼。
劉念道:「你真的勾結外人訛詐自己的哥哥?」
文英低頭看著他,笑了笑,笑意不入眼底:「你現在是否後悔借了我這樣的人的身體?」
劉念道:「你是你,我是我,你與他們的事,本與我不相干。我只還你的情。」
文英道:「我要你殺光他們,你也做?」
「不得傷天害理。」
文英嗤笑一聲,接著一怔,在他面前,自己竟然變得越來越隨便,明明才認識幾個時辰。
劉念道:「走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下一世便是清清白白地重新做人,這一世的如意不如意也都忘了吧。」
「那你又為何修真?」
劉念愣住。少年修真,是為了新奇。成年修真,卻是為了另個少年。而現在,新奇不再,少年亦不在,自己又是為何繼續修真,為何不如自己說的那般,走奈何橋,喝孟婆湯,忘了這一世的如意不如意,瀟瀟洒灑地重新做人?
文英看著他眼裡翻湧的複雜情緒,嘆了口氣道:「也是個不如意的人。」說罷,往裡一躺,面朝著牆,不再搭理他。
劉念獃獃地躺了會兒,將水壺從胸前取下,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空出一條楚河漢界來。
只是漫漫長夜,再無心睡眠。
翌日一早,少年與嬤嬤就過來催促他起身上路。
劉念一邊洗漱一邊留心文英,怕他忍不住提起水壺砸嬤嬤。直到劉念頂著文英的殼子,帶著文英的裡子,一一拜別文英親親仇讎的一干人,上了早先預備好的馬車,他也沒有任何錶示。
「你就這樣走了?」劉念有些擔憂。
文英看著一群人虛情假意地送行,淡淡地說:「你要幫我殺了他們,我也很樂意。」
劉念道:「其實你大哥對你……還不錯。」臨走時那一眼不舍終究不是假的,這種時候,也無需是假的。
文英道:「除了那件事外,他待我不算苛刻。」
「任你自生自滅,以至於成了一具餓殍?」
文英搖搖頭,卻不想再說。
馬車緩緩啟動,劉念撩開窗帘往外看了一眼,文錦面露惆悵,嬤嬤抽抽噎噎哭得傷心,王夫人與老夫人一臉的無動於衷,少年沖他扮了個鬼臉。
劉念笑了笑,沖他們揮了揮手。
馬車撒蹄狂奔后,車如行走在激浪之上,顛簸異常。才半天的工夫,劉念就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被顛出來了。
文英是鬼,毫無感覺,在旁幸災樂禍。
劉念想要讓馬夫停下,文英道:「沒有馬夫。」
劉念驚訝地打開車門,竟然真的沒有馬夫,馬完全自發地拖著車廂前進。
文英道:「這是摩雲崖派來的馬車,到目的地之前,不會停下。」
劉念道:「多久會到?」
文英道:「一天。」
「這麼快?」
文英表情有些古怪,似哭非哭:「是啊,這麼快,這麼近的地方,我以前竟沒有來的勇氣。」
劉念看著道旁的風景,突然覺得一處村落有些眼熟:「這裡是什麼地方?摩雲崖又在什麼地方?」
文英道:「你不知道嗎?文家在斐國邊境的銅城,摩雲崖在斐國與青國的交界處。」
劉念錯愕道:「離不棄谷有多遠?」
「就在不棄谷對面。」文英見他臉色不好,問道,「怎麼了?」
劉念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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