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87_87300這世上大部分人連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更別說理解他人,寥寥幾語,聽眾又是個新喪母的孩子,因此我說這些話,其實並不指望那小鬼能明白多少。

然這孩子大抵天賦異稟,經我言傳身教后頗有所得,在第二天的傍晚,便干下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將一把刀子狠狠捅進了司幽的胸口。

君子報仇,十年太晚,我本該想到的,但當時所有人確乎都沒能反應過來。

畢竟那不過是個孩子,失去庇佑,驚恐地面對著這個世界,方才試著邁出第一步,搖搖晃晃,步履蹣跚……此事本不該發生,但卻又切切實實地發生了。

她原本是被陸丞帶著走的,可司幽不知為何有些置氣,硬是堅持將人抱了過來,獨自一人走在前面。等到了村落,所有人都多少有些鬆懈,那孩子卻忽然發難,司幽幾乎沒有反應過來,刀身便已沒入大半。鮮血滴落,漸漸暈染開來,在地上繪出暗紅艷麗的紋樣。

半天赤霞。

小女孩被司幽甩落在泥地之上,斜著身子吐出一口血來,神情有些迷茫。她望向我,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我扶著司幽一揮手,她便化作了一灘沒有生命的肉泥。

似乎我每次想做一點好事,自己一般就遇不到好事,可見我著實是做惡人的命,天命如此,違抗不得。

後面的妖族跪倒一片,口中喊著饒命,看向我的眼神與看九嬰時沒有什麼兩樣。我不知該作何感想,只是擁著司幽,手心染上他的血,沉默。

司幽的傷並不危及生命,卻也算得重傷,不可能再伴我一起進入大荒。可既然有人在暗處虎視眈眈,我若將他就這麼安置在這裡,回來后說不準看到的就是一堆屍骨。

「臣一時大意,請大人恕罪。」司幽推開我,身形晃了晃勉強站住,若無其事道:「臣可自行去找昌意。」

他臉色蒼白,赤紅的夕照仍然不能為其增添半分血色,我替他止了血,托住他的右臂,面無表情地開口道:「不要逞強。」

司幽垂下眼帘,不言不語。

陸丞忽然插嘴:「帝鴻大人,我知道喧谷有靈泉,其水溫和如湯,能愈百疾,離此處僅三里,或許可以醫治司幽大人。」

我將目光移向他,淡淡道:「哦?」

陸丞神情一頓,僵硬道:「喧谷內路徑曲折,那處泉水是我偶然發現,我常去那裡挑水煮菜。」

他停住話頭,瞥了司幽一眼,目光沉沉,忽然仰首直直望進我的眼睛,嘴邊含笑:「帝鴻,我這條命許多年前就是你的了,你若是不能信我,可以讓我先畫張地圖,隨後殺了我便是。」

他喑啞的聲音響在半空中,無端地又讓我覺得有些熟悉,我回想察明山上紫陽花簇,水露浸晚石,忽然就記起了一個人。

面目仍然不清,卻有一手好廚藝,依稀是個靦腆而少言的青年。那時大黃死了,我一人往東陸散心,正好遇上了他,為了同帝晨爭一口氣,於是心血來潮給他起了個名字。

那松樹枝繁葉茂,因此取名綠城,諧音陸丞。

我在山水停留了一天時間,他就替我做了一天的餐飯,味道不錯,我順手給了他一個玉佩,說會回來接他……

可這約定,僅僅是因為我想起端華宮中似乎恰巧缺了一個廚子,後來事多,便將其拋在了腦後,卻不知陸丞竟心心念念,記了這麼多年。

「若你還是不信我,那現在就挖出我的內丹,我絕無怨言。」陸丞擦去頰邊水痕,希望裝作若無其事,提起一口氣輕聲笑道:「你那年救了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天光漸暗,殘陽若一抹血痕,鉛雲緩慢地堆疊而來,飛鳥盤旋。

司幽在一片寂靜中忽然開口道:「我去。」

他的衣衫浸出血色,我沉默片刻,方才對陸丞淡然道:「帶路。」

去喧谷的路確實不好走,但那只是對其他人而言。我將司幽打橫抱起,隨陸丞入山,不過一刻鐘的時候,便到了靈泉前面。

泉水蒸騰著熱氣,白霧與草木馥郁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將空氣染得旖旎溫煦。

陸丞抿著唇,遠遠地站著,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將司幽脫了衣服放入水中。

我正要直起身,司幽卻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平靜地看著我,眼睛像是一片寒潭靜水:「帝鴻,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在乎過任何人?」

我定定地看著他,半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撥開他的手,眯眼,嘴角卻輕輕上揚,開口說道:「我只是不知道,這世上有哪一個人,能值得我珍而重之地放在心裡。」

司幽往泉水中央退了一步,苦笑道:「我本就不該對你有所期待。」

胸口微微疼了一下,我唇邊的笑意愈深:「你無需期待,只要順從。」

司幽抬頭,還想說些什麼反駁,我們的腳下卻忽然亮起白色的瑩光,碎玉般的藍色光點從草叢岸邊升起,如同影子一般虛幻。我皺眉,想要拂去這些東西,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開始,竟然被定在了原處不能動彈。隨著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密,我體內的力量被一點點抽取,身體開始發冷。

耳邊傳來陸丞的聲音:「帝鴻,你猜猜九嬰為什麼不殺我?這很簡單,因為他要靠我,將你引到這個破魂陣中。而那女孩之所以會動手,也是因為我早在她身上動了手腳,控制了她的行為。你大概沒有想到,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吧。」

陸丞長得一般,卻著實是情場高手,這一場戲拿捏人心,幾乎全無破綻,連我也被騙了過去,青丘那不知世事的小狐狸會栽在他的手裡,不算冤枉。

我覺得實在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開口道:「所以你說愛慕於我,也全是謊話,不過是為了騙我放鬆警惕?」

陸丞站在破魂陣的邊緣,呼吸滯了一滯,冷聲回答:「我說愛慕,並非說謊,只是這對象,卻從來不是你。」

我挑眉:「救命之恩又當如何?」

陸丞抬眸,眼中戾氣橫生:「你這樣狼心狗肺的畜生,怎麼可能會好心到願意對人施以援手?你以為我不知道么,雖不知為何假借了你的名字,但救我的分明是帝晨大人。一想到先前竟然因為不得已,為了給帝晨大人報仇,便將他的恩情安在你這殺人兇手的頭上,我就恨不得殺了自己。然而忍耐良久,終於還是被我等來了這一天。」

我微愣,覺得有些荒唐,又有些許好笑。

原來陸丞竟是如此以為。

帝晨是父神的嫡長子,既然要繼承王位,便需要一個賢德的名聲。一般來說,但凡上位者只要裝的足夠賢德便是了,然而我那兄長七竅玲瓏心通了六竅,卻硬是真真正正、內外皆修的賢德。

性格不同,便分工不同,於是一些不得不做的事,他不肯做,自然需要我來動手。長年累月,帝晨成了眾星拱月、受人敬仰的當世仁者;我么,出門能止小兒夜啼,簡直被人避之不及。

雖我兄弟二人一奶同胞,外貌本領有十分相似,外界對我們的評價卻就此截然不同。

當然我倒是並無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榮獲四海八荒魔星之首,畢竟還是個首,可以充分證明我法力高強,實力過人,確實很有存在感。況且和死人沒有什麼可以計較的,帝晨的靈牌至今已在棲靈塔上擺了多年。

只是沒想到時過境遷,這無關緊要的名聲居然還能惹出這麼一樁麻煩來。救人確實不是我的風格,陸丞有此誤會,實屬當然。

陸丞不知我所想,見我沉默,便繼續說道:「我仍然記得十里雲海翻騰,帝晨大人身穿墨色暗花的錦衣,站在我的面前輕笑,晚風裹挾著花瓣吹亂他的髮絲與衣袂,那是滿目煙霞。他是第一個如此溫和待我的人,我只與他相處一日,卻能抵上我的這一輩子。」

他這樣毫無保留、滿是情意地誇讚我,著實讓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於是忍不住開口道:「這一日,其實並沒有發生什麼感天動地的事。」

陸丞冷笑一聲:「與他在一起,便是什麼都不做,那也足夠了。像你這般無情無義之人,怎麼可能懂得這個道理。」

我勾唇道:「帝晨從不穿黑衣。陸丞,若救你的人,其實是我呢?」

陸丞臉色白了一白,神色晦暗:「他不會是你。」

我道:「是不會是我,還是不能是我?」

陸丞退了一步,隨即繃緊了臉,嘴唇卻在顫,聲音壓得低低的:「不會是你,絕不可能是你。」

他的恐慌化作滔天的怒火,圍繞在周圍的光團發出刺眼的閃光。

一片白茫茫的光霧之中,我看著他,忽然明了。

陸丞至此,其實已經回不了頭了。他已為了殺我籌備良久,若此時相信了我的話,避無可避地將從一個悲壯的復仇者,變成一個丑角,一個笑話。

陸丞從未真正愛過誰,也從未真正被誰愛過,我也一樣。

靜默良久,我彎起嘴角,淡淡道:「自然不會是我,我從來只殺人,不救人。殺死帝晨,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

他的這份感情我並不需要,不如就此還給他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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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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