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7_87300不知算是湊巧,還是陸丞仍殘留了一點善心不想牽連無辜,司幽並未陷在破魂陣內。他沒有內丹,又身受重傷,自然不能做些什麼。但既然他沒事,我便能安下心來對付陸丞。
大抵被人欺騙,總歸不大高興。陸丞身體僵住,惡狠狠地將我望著,很有想把我食肉寢皮之感。
「帝鴻,破魂陣中不留活人,且看你還能囂張多久。」
說句實話,陸丞雖說確實倒霉,然而這慘事大半還是沒事找事,因此哭哭啼啼、大吵大鬧實在沒有必要。何況做人總該樂觀向上,只要想想得罪了我日後定然十分之慘,那麼現在這麼一點小小的不愉快,想來陸丞其實不必放在心上。
我收回思緒,望向西北方模糊山影,頓了頓,輕笑道:「你當真覺得,我已是瓮中之鱉了么?破魂陣不錯,與我卻不算是必殺之局。」
陸丞臉色微變:「即便是你,要出來也並不容易。」
我並不回答他,只伸出手,一柄長劍在半空之中成型,火焰在我的身側轟然騰起。我旁若無人地向前邁了一步,灼熱的烈焰在身周擴大,吞食著旁邊密密麻麻的光團。行走時確實能夠感到阻礙,但並不成問題。
陸丞一愣,隨即咬牙道:「騰空劍。」
我頜首道:「不錯,你既然準備良久,就該知道有騰空劍在手,陣法困不住我。」
「不錯,我確實準備了很久。」陸丞臉孔扭曲,死死地盯著我手中的劍,過了片刻,眼中的怒火驀然化作唇邊泛起的一絲詭異笑意:「這本該是帝晨大人繼承的東西,帝鴻,你不配拿著它。」
我挑眉,覺得他表情不對,正想拔劍制住他,陸丞卻將手腕湊到嘴邊,絲毫沒有猶豫地一口咬了下去。
皮肉被撕裂,鮮血沿著手臂淌下,將他慘白的皮膚暈紅一片。他輕輕舔了一口,抬首,頭一次笑得快意而張揚:「帝鴻,來世再見。」
變故發生得如此突然,我只覺得手中的騰空劍忽然變得滾燙無比,幾乎握持不住。銀白的劍身上,緩緩浮上一個手印,那位置顯然便是九嬰當日拚死抓住的地方。他那時雖然戰敗,犧牲了三顆頭一隻手,卻已經做到了必須要做的事情。
在光球映下的瑩瑩綠光中,妖異的紅霧看似緩慢而悠閑地從那裡攀爬了上來,在片刻之內肆無忌憚地暈染開來,開出大朵大朵灼熱嫣紅的鮮花,如同靜靜燃燒著的熾烈火焰,朝著我持劍的手臂迅速蔓延。
——是九嬰的血咒。
我毫不猶豫地鬆手,將騰空劍拋了出去。它著地的方位泛起一陣漣漪,堅實的土地彷彿成了水面,劍晃動了一下,便開始一點一點地下沉。
這樣簡陋的陷阱本來就不可能要我的性命。果然,他們如此處心積慮地布置,目標並非是我,而是原屬於顓頊的這把騰空劍。
我皺眉,側頭看去想要確認陸丞的位置,卻發現他所有的力量都被破魂陣吸干,已在那一瞬間成為了一具腐朽的枯骨,血肉脫落,石灰色的顱骨靜靜反射著艷紅濃烈的火光。
死得悄無聲息、義無反顧……
為幕後黑手如此鞠躬盡瘁,真是不知道陸丞喜歡的究竟是誰。他太看重自己的愛情,太輕視自己的生命,而對什麼東西太在意或太不在意,總是容易將簡單的事情搞得複雜糾結,正如采鳥所說,不管腹瀉還是便秘,本質上其實都是鬧肚子。
歸根結底,陸丞飛蛾撲火,犧牲了所有,感動的卻終究不過自己而已。
「大人!」司幽強撐著披上衣服,爬上岸來卻不能接近,平素淡然的臉上全是焦急,竟然朝著我的方向高呼出聲。
被這一聲叫得醒過神來,我回頭看去,微微挑眉。
沒想到司幽也有為了我,表露出這般失態模樣的時候。
心中微暖,我勾唇一笑回答道:「不必擔心,司幽,我沒事。」
司幽聞言,眉目中的焦灼卻絲毫未減,只對我大聲喊道:「大人自然無事,臣急的是騰空劍!」
我:……
看我沒有反應,司幽攏起眉頭,朝著陣中邁步,猶豫一下又將腳收了回去,穩了穩心神只顧勸道:「此劍已傳三代,先皇帝俊曾囑託,騰空劍不可離手,大人忘了么。」
……一個兩個都只惦記著騰空劍,這年頭真是人不比劍,人比劍賤。
我收起笑意,裝作漫不經心道:「共工當年正是被顓頊困在不周山下,而騰空劍則可以斬斷鎖鏈,放他出來。我自然記得,但即便是我也破不了血咒,貿然接近,只會重傷。」
「騰空劍落於他人之手,隱患太大。」司幽吸了口氣壓住自己的情緒,抿唇強作平靜道:「難道騰空劍就這樣歸了他們嗎?」
我面帶淺笑地反問:「那又如何?左右陸丞已經賠了條命上去,我被他算計,賠上把劍也不算什麼。」
司幽不能置信地望了我一會,面色倏忽沉了下來。他雖在陣外,騰空劍卻離他挺近。我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見他毅然決然地撲向了那鮮血結成的花叢之中,呲的一聲,與劍柄相接觸的地方便被燙下一層皮來。
燒傷沿著手臂快速的向上蔓延,可怖的傷口在一息之間便已布滿了司幽的胸口。
法陣被擾,大地一陣劇烈的震動,周圍光球開始瘋狂地打著旋兒,如同一場鋪天蓋地的風雪,青綠的雪花飄零而下落在他的頭上身上,鋪得厚厚一層,緩慢而堅定地腐蝕著他的血肉。然而司幽卻不顧駭人的傷勢,硬是咬著牙不肯鬆手,想將沒入地面大半的騰空劍給搶回來,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的蒼白。
我今日見到的傻瓜已經足夠多了,卻未料到沉穩如司幽,竟也會如此行事。他的衣袍下滲出或深或淺的血痕,下唇咬出深深的齒印。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有些不穩:「司幽,放手。」
他無意識地搖了搖頭。
我眸中浮起怒色,結印喚出一陣焚風吹散飛舞的斑斑光點,閃身過去。艷麗的虛幻花朵驀然盛放,花瓣四散成耀眼的流光噴濺開來,紛亂的緋紅與淺綠之中,我一把拉住司幽,逆著朔風退開,裹挾著金色火星的熱浪轟然爆開,轉瞬便將一切淹沒。
強行破陣,即便是我也不能全身而退。
我咳嗽了一聲,抹去唇邊血跡,將司幽摟在懷裡。血從我的肩膀不住湧出,涔涔地淌下,與他的血混在一起,將淺色衣袍染得嫣紅。
司幽提起力氣仰頭看我,瞳孔有些渙散:「劍拿回來了么?」
我頓了頓,還是誠實答道:「沒有。」
「……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君上曾說過,這把劍決不能丟。」司幽茫然地睜大眼睛:「沒有內丹,我終究還是成了一個累贅,什麼都做不到……大人,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撫上他的臉頰,沉默片刻,開口問道:「你有什麼話要留給我么?」
司幽扯起嘴角,眼珠極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望著我道:「若是你不曾殺了帝晨大人,那該多好,從前的日子,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可我也要死了,終究再沒有機會了。」
我低頭,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唇靠近他的耳畔,輕聲道:「其實也未必沒有機會。」
司幽身體微僵。
我閑閑地說出下一句話:「我料到這一路不會平安,因此隨身帶了番木丸,將葯給你服下,再把內丹還給你,想來你再想活上百十來年,不成問題。」
司幽:……
我繼續道:「不過你說出那些話來,我聽得十分感動。」
司幽的耳根倏忽染上一層薄紅。半刻鐘后,他吃完了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猶自生氣,但精神顯然好上了許多,看上去似乎立刻就能爬起來將我打上一頓,可見番木丸的藥效確實不錯,只可惜駱明煉了數千年,也只得了這麼一顆。
我負手長立,將喉頭的腥氣咽下去,若無其事地開口道:「司幽,你若還能行走,便去昌意那裡等上幾日吧。」
司幽扶著身邊一塊山石站起來,聞言眉頭微蹙:「如今找騰空劍要緊。大人拋下臣,想去做什麼?」
「為何要找劍?」我彎起嘴角,慢條斯理道:「我只要殺了共工,便能釜底抽薪。」
「就算共工被縮在不周山下,他也仍有全盛時的五分法力。」司幽不贊同道:「大人您……」
「司幽。」我打斷他的話,語調淡淡:「你以為我是誰?」
司幽的話語頓住,半晌,他低頭抿唇,單膝跪地道:「臣多言了。」
「起來吧,無妨。」我將視線穿過樹影橫斜處,笑了笑:「司幽,你知道我的底線。」
司幽霍然抬頭,堅持道:「若大人執意要去斬殺共工,請帶上臣。」
「原本以為你只會對帝晨說出這樣的話。」我半眯起眼:「怎麼,你如今願意為我而豁出性命了么?」
「臣不願為大人死……」司幽開口,眼神灼灼,一字一句地說道:「臣只想和大人一起生。」
我垂眸,不語。
司幽肯說出這樣的話,我並不覺得有多高興。因我早就知道,司幽看似忠心耿耿,其實是被人安插在我身邊的一枚棋子,已蟄伏良久。他若說願意為我而死,大概是指願意為了殺我而死;他說想和我一起生,那純粹便是在騙人。
這一路上,他的行動也有許多漏洞,譬如他對我一向敬而遠之,為何幾日之前竟會突然接近?譬如當日他病體難支,為何執意要抱著那個女孩?譬如陸丞催動破魂陣,卻又為何獨獨放過司幽?
他的表演十分蹩腳,而我選擇對此視而不見,是因為若有些話說了出口,司幽恐怕連假裝,都不會再願意裝上一裝。
我將他帶在身邊,挖去他的內丹,只是不想給他背叛我的機會,可他這般以找死為己任,卻從未給過我一個機會。
看著他沉默良久,我終究還是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俗話說人生難得糊塗,有時卻是不得不糊塗。
不說司幽,便是常羲也早已有了二心,可若是太早揭穿了他,那之後殿中堆得跟小山一般高的公文勢必要我自己來寫,九黎殿的修繕勢必要我自己監督,入睡前一碗夜宵勢必也不會再有了,連殿前的蓮花恐怕都要枯死。
常羲一邊日理萬機地忙著謀反,一邊還要辛辛苦苦管我衣食住行,即便他是個逆臣,也是個勞苦功高的逆臣。若拿下了他,眼下長年青黑,累得快要猝死的可能就會變成我,如此算來,這買賣不大合算,因此一來二去,他的命就被我留到了現在。
這樣比較起來,再給司幽一個機會帶他去大荒其實也不算什麼,我總不能厚此薄彼……
想到這裡,我輕輕地在心裡嘆了口氣。
會找這許多理由,只不過是因為我不想殺司幽。其實在猶豫的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人在黑暗中處得久了,便會本能地靠近光明,因此父神從來偏疼帝晨,而我則喜歡上了司幽。
猶記得三月冷雨,草木蕭蕭。
司幽滿面淚痕,眼中全是恨意,卻如今日一般跪著,語氣平平:「帝鴻大人,您若當真對臣有半點情愫,可否讓臣最後看一眼君上的遺骨,以作拜別?」
我側頭看他,沉默片刻,輕笑:「司幽,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自此明戀變暗戀。
暗戀了這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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