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不會哭
也不知道是牆裂了,還是我心理作用,只覺著一股涼風正順著我的脊樑一下一下地往脖頸子上竄。
那女人可是鬼啊!萬一她順著牆縫看見我呢?萬一她要是從牆裡伸出只手來呢……
「爹!你在哪兒啊?」我終於喊出聲了。
也不知道我喊了多久……忽然聽見我爹喊我:「幽冥,你怎麼跑外面來了?」
「爹!」我一下跳起來,撲進了我爹懷裡。
我剛一抱住他,就又是一個激靈:「爹,你身上怎麼這麼冷?」
「別說這些,你怎麼跑出來的?」我爹輕輕把我推到一邊:「那個女人呢?」
「她喝水了……」我哭著把事情說了一遍。
我爹使勁一跺腳,在院子里連轉了兩圈:「你趕緊走!到後山山神廟去,天不亮不許回來!」
「出啥事兒了?」我頓時愣住了。
「別管這些,你趕緊走就對了……」我爹把我拽到外面,「砰」的一下關上了大門,隔著門喊道:「聽我話趕緊走!現在就去山神廟,千萬別往院子看,聽見沒有!」
在外面喊了半天也不見我爹回話。沒法辦,只能連夜跑到山神廟裡躲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剛亮,我就急三火四地往家跑。剛到村口就聽見有人喊我:「步小子,趕緊去看看吧,你爹出事兒了。」
「啥?」我調頭就跟著人往村外跑。等到了河邊的大楊樹底下,才看見我爹死了……
他弔死在楊樹上,上百號人都那麼遠遠地看著,誰也不敢過去把人解下來,就讓爹那麼孤零零地吊在上面。
楊樹下面還躺著一個女人,是一個用紙紮的女人。她那眉眼,畫的跟那個女人一模一樣,還穿著那女人的衣服。要不是湊近了看,誰都不會把她當成紙人的。
「爹----」我扯著脖子在樹下喊了一聲。
我爹竟然在上面轉了過來,眼睛向下的看著我,臉色青的嚇人,眼珠子像是要掉下來一樣,緊盯著我不放。我倒沒覺得什麼,身邊的人卻被嚇得半死了,哄的一下退出了好幾步去。
我擰頭向人群里喊道:「你們倒是把我爹放下來啊!他沒死!」
有人開口了:「瞎說個屁!都在上面吊了好半天了,哪能沒死。」
「那你們就讓我爹這麼吊著?這麼光天化日的吊著?」我的心像是被人掏出來一樣,疼得不行。
「誰敢放?你爹死得蹊蹺,咱們沒連人帶樹一塊兒燒了,就夠給面兒了。」
「小子,你快別說了。那老楊樹足夠兩丈高,下面連個墊腳的地方都沒有,你爹是怎麼吊上去的?」
「你自己看看,下面那個紙人,是不是長得跟你后媽一樣?他自己弄個鬼回來養著,把自己坑死了,還打算坑死多少人才過癮?」
「都閉嘴----」
我對著那群人叫道:「我爹活著的時候,幫過你們多少忙?你們的良心都讓狗吃了?」
「姓李的……」我指著一個人喊道:「你老婆讓黃皮子迷了,趴在院子里喝洗衣服的水,是誰跑了幾十里山路給你求回來的靈符?」
「還有你!你那年迷在山裡走不出來,嚇得要死要活的,全村老少沒有一個敢上山找你,是誰把你救回來的?」
「姓王的,當初你在山上挖棒槌被蛇咬了,是誰闖進黑林找草藥救了你的命……」
我的嗓子喊啞了,嘴裡甚至帶起了血腥味:「你們欠著我爹的命呢!我沒求你們幹什麼!只讓你們幫我把他放下來,你們都不肯?」
「誰也沒求著他救命啊……」也不知道是誰在人群里說了這一句之後,看熱鬧的人頓時炸了鍋。
「對!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心!他沒來之前,村裡也沒那麼多事兒。誰知道,那些東西是不是他招來的!」
「我看他們爺倆就不像什麼好人!一天到晚的什麼活不幹,就在家眯著。還天天喝酒吃肉,肯定不是什麼好路數……」
我看著那一群翻臉不認人的鄉親,心裡委屈得只想哭,偏偏又哭不出來,只啞著喉嚨、咧著嘴笑了一下。誰知道,我這一笑卻把他們全都嚇著了。
「媽呀……你們看他笑的,滲人哪!」
「你們看那眼睛,像是要吃人的狼崽子似的……」
「再看,再看老子揍你!」
「揍他?誰敢?他們一家人那麼邪性,你敢就碰一下試試。趕緊回去吧!別沾了邪氣兒……」
村裡人一下子全都散乾淨了,我卻坐在老楊樹底下笑出了聲。我心裡疼得不行,笑聲卻怎麼也停不下來,而且越笑聲音還越尖。到後來,連自己都覺著像是山裡的夜貓子笑,讓人打心裡往外地發麻。
我一路上笑著跑回家裡,拿了一把菜刀后,就往楊樹上爬。好不容易要夠著樹杈了,我爹卻在樹杈上轉了一個圈,眼珠子充著血絲,使勁地盯著我,像是不讓我過去。
我愣了一下,還是不管不顧地叼著刀往我爹身邊爬。沒等我爬到地方,我爹就像是被風吹起來的紙人似的,一下盪了過來,腳尖正好踹在樹上。我一個沒抓穩,大頭朝下地順著樹上栽了下來。然後又眼看著我爹的腳不知道怎麼就一下踢了過來,正好踹在我身上,把我硬給踢回了樹上。我嚇得抱著大樹直打哆嗦,好半天才一點點地溜下來,這回說什麼都不敢再往樹上爬了。
我在樹底下轉悠了一天,到了晚上才隆起一堆火,坐在樹底下守著我爹。
我眼看著我爹在樹上來回直晃,卻撕心裂肺地笑個不停:「爹呀!你不是說,生路死路咱們爺倆兒一塊兒走么?你怎麼就先走啦……」
我越笑越停不住,那聲音動靜就像是落單的狼崽子號娘似的,大半夜的能傳出好幾里地去,嚇得全村人連燈都不敢點。
最後終於有人受不了了,打著手電筒跑了出來:「小逼崽子,你作死啊!媽呀----」
那人也不知道看見什麼了,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連著往後出溜好幾米,才爬起來玩命兒地往家跑。
「他剛才看的肯定是我後面……」我也打了個激靈,詐著膽子往後看了一眼。
那女人活了!那個紙紮的女人就蹲在火堆邊上看著我。那臉不知道讓火給燎著了,還是被火光映的,半邊白得嚇人,半邊黑突突的,看不清眉眼。
我也想跑,可是還不如剛才那人呢,兩條腿軟得跟麵條似的,站都站不起來。好半天才不利不索地喊了一聲:「你……你是鬼是人……」
那個女人卻反過來問了我一句:「你不會哭么?」
「我不會哭!」
那女人讓我打心裡往外地害怕。不是怕她是鬼,而是心裡沒有底氣的那種怕。她一說話,我就打心裡往外地發虛,就像小時候挨老師訓似的,她問什麼我就說什麼。
那女人又問了一句:「你從小就不會哭?」
「對!」
我確實從小就不會哭,實在逼急了就只能笑。一個人在該哭的時候笑,誰看了不覺得害怕?家裡人想了好多辦法治我的毛病,醫院住過、符水也喝過,就是從來都不見效果。
為了這件事兒,家裡除了我爹,沒有一個人喜歡我,就連我媽也一樣。她從來都不跟我說話,看見我就像看見仇人一樣,也不讓我叫她一聲「媽」。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小時候,離著老遠跑過去,伸著手讓她抱,她卻一巴掌打過來,把我打得鼻孔穿血,耳朵都聽不見了。我爹抱著我心疼得直掉眼淚,她卻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走了。可我還是總念著她……
我不會哭的事兒,從來沒跟別人說過。因為一提就能想起來我媽打我的事兒,心就從里往外地疼。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讓那女人一問,就給問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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