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階獸血
當帶著腥咸氣息的暖風吹過耳稍的時候,耳垂的瘙癢讓林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紅色的草原,熾熱的一眼望不到盡頭,讓林原有一種看到了燃燒著的大海的錯覺。
林原疑惑地眯起了眼睛,剛才死亡與廝殺的記憶還清晰地停留在腦海中,與現在眼中所見的景象相互碰撞,讓他一瞬間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一邊是夢境,哪一邊是真實。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掌,握緊又鬆開,指尖觸碰的真實感不能帶給他任何有用的信息,他卻在心底緩緩地舒氣,忍不住去猜想剛才的一切都是夢,一場噩夢,現在醒過來了,他就還能見到黎傾,還能見到那個溫柔的少年沖他微笑的樣子。
不過……
林原抬手捂住眼睛,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那是嘲笑,嘲笑著他自欺欺人的軟弱。
他現在究竟身處何地,他自己分明再清楚不過,卻在剛才那麼一瞬間,逃避想象這是夢醒后的現實。
經歷了數次,這一次他已經可以清晰地辨別出來了,這是無意腦電聯又再次結將他拉扯進了別人的腦電之中,而現在的他只是一段遊離腦電,混雜在這裡,窺視著屬於別人的記憶。
這種事情白尋已經教了他很多次,可是無論他嘗試多久,都依然無法做到主動釋放腦電與其他的腦建立聯結,這一次也不是他主動,停留在他腦海中的最後一個畫面,是菲尼克斯的獰笑和幾乎要把人折磨瘋的劇痛,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突然與別人的腦電建立了聯結,他一概不知。
或許,這次的釋放來源於他死前的不甘?
想到這裡的林原忍不住想笑兩聲,可惜他笑不出來。
林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眼底沒有絲毫波瀾地看著一片灰濛的世界。他急欲從剛才悲切的讓人無法喘息的記憶中抽離的大腦迅速轉向眼前的世界,分析著他所見到的一切。灰暗,破敗,陰冷,荒無人煙,這種極度糟糕的幻境讓林原有些似曾相識,他想了想,就想到了第315界外星,那個所有一切開始的地方。
一樣的荒涼,一樣的難以居住,看樣子這裡多半是另一個不知名的界外星。
林原這麼想著,很快就找到了另一個證據,在他視線之內,赤紅色的草原中心,四五條赤色的藤蔓猶如蟒蛇一般扶搖而起,對著天空,齊聲嘶吼。
與林原剛來時所見的綠色藤蔓如出一轍,現在的他已經能夠辨認的除,這是低階的異獸,是每個界外星都寄居著的毒瘤。
在那不停扭動的藤蔓之中,一個小小的黑影慢慢跑近,起初林原並沒有注意到那個影子,因為與巨大的藤蔓和瘋長的赤草相比,那個黑影實在是太渺小了,幾乎被周圍的赤草埋沒,要不是還有黑色的毛尖露在外面,林原根本注意不到。
小小的黑影在赤草里奔跑,根據有自己腰那麼高的赤草來判斷,那大概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眼見他一點一點跑近張牙舞爪的赤藤,林原下意識地就想衝過去把人抱走,不過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只是一段腦電,根本產生不了任何作用,只得作罷,眼睜睜地看著小黑影一點一點跑入異獸的捕食範圍,他甚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不想看到小傢伙被撕咬的血肉模糊的畫面。
然而,下一秒,他卻一點一點睜大了眼睛。
映在他驚愕的雙瞳中的是一副讓人無法理解的畫面。
小黑影明明跑到赤藤腳下了,卻沒有被單腳拎起一口吃掉,不僅如此,那小傢伙還從黑色的斗篷底下伸出一隻白嫩的小手輕輕地拍了拍赤藤粗大的尾端。
赤藤頓了一下,而後慢慢地縮回立在赤草外面的首端,探尋著確認小黑影的位置之後,就頂了頂那個白嫩的小手,像是只尋求主人愛-撫的寵物一般,親昵地蹭了又蹭。
林原驚呆了,甚至在這一瞬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他究竟處於腦電之中還是真的只是在單純的做夢?
林原幾步飛速移動到小黑影旁邊,直接蹲下身子去看那張被碩大的斗篷帽子擋住了的臉,他要確認,他看到的究竟是不是人類。
然而,就在他看到那個小黑影面容的瞬間,他愣住了,他動不了了,他的心臟乃至全身血液都彷彿凝固了一般,統統靜止在了那裡。
斗篷之下的男孩有著一雙棕色的眼睛,彷彿玻璃一樣清澈無暇,「娜娜,我來給你送吃的了,你……」男孩笑著說了一句,卻又突然大眼睛一瞪,露出驚喜的神色,誇張地叫道「什麼?真的嗎?孩子已經平安生下來了?哇,娜娜,你已經是媽媽了嗎?真是了不起哇!」
赤藤彷彿聽懂了他的話語一樣,節奏歡快地在他身邊擺動。
「太好了,我一會兒就去告訴村子里的大家,他們都盼了好久了,過幾天等蕾歐阿婆身體好了,我帶她一起來看你們!」
林原聽著自己的心跳聲一點一點加大,他看著眼前的男孩抱住了赤藤,露出了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溫和笑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抖著雙唇,費力地吐出了兩個字,「黎……傾……?」
小男孩卻聽不到他的聲音,依然在自顧自地開心著。
林原有些不敢確定,卻也無法否定。眼前的這個小男孩與黎傾太過相像,簡直就是年幼版的黎傾,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與他聯結了的,呈現在他面前的,這一切都是黎傾的記憶?
林原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他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驗證,「阿黎!」回到了村子以後,每一個人都這樣歡快地跟男孩打著招呼。而當林原終於看清楚了男孩黑色斗篷之下的雙腿的時候,他再次詫異了。
那不是人類的雙腿。
扭曲成這樣的雙腿,林原只見過一次,茜西,年幼的黎傾有著與茜西如出一轍的彎曲雙腿,那是變異種的標誌,身體異變至此,證明基因已經遭到了嚴重的污染,這種污染無藥可救,無法恢復,理應如此,本該如此,可是,這不對勁!
林原見過的黎傾是完全正常的,是完好的!他絕對沒有這樣兩條重度變異的腿!
而且,這個村子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和諧溫暖又充滿著生機,別說是曾經食不果腹的石柱,哪怕是站在聯盟頂端的a星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氣氛!終日與飢餓、酷寒和異獸對抗、掙扎在生死邊緣的界外星怎麼可能這麼安逸?
林原所見到的一切他全都無法理解,這裡發生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悖於他所接受的知識和理念,然而,在接下來流過的記憶里,林原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見證著沖刷他認知的事情。
不僅僅是黎傾,在這個村子里的每一個人都與赤草原中的異獸相處的很好,與其說是飼主與寵物,他們更像是某種平等的鄰里關係,日出之時,赤藤會帶著夜晚凝結的晨露拜訪剛剛蘇醒的小村子,而日落之時,收集到了黑芋的村民也總會送幾個給赤藤和她年幼的、只能縮在她身體最為柔軟的內側的嬰兒們食用。
他們和諧的……和諧得像一個,家庭。
當這個詞從林原腦海中蹦出來的時候,他嚇了一跳。這是特例,這是偶然,只是因為這隻下階異獸太過特殊才能夠與人類共處,他能很簡單地想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可是腦袋裡卻總有另一種聲音,總有另一種更加可怕的想法一點一點地滲入。
……如果這不是偶然呢?
如果異獸從來都可以與人類和平共處呢?
林原打了個冷顫,突然害怕繼續深想,可是腦海里卻控制不住地蹦出了龍蘭的聲音。
——為什麼異獸會殺人?
——人又為什麼會殺異獸?
曾經聽起來難以理解,像是一通胡話的問句,在這一刻卻突然變得清晰。
——因為本能?對,你們聯盟的偽善者管那個叫本能,叫來自深處的惡意……
沒錯,所有人類都是這樣認為的,異獸是來自宇宙最深處的惡意,生來就有著攻擊人類的本能,可是,如果,這個信息是錯誤的呢?如果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本能,如果異獸從一開始就能與人類和平共處呢?
那麼這個根深蒂固的認知不就成了挑起人類與異獸爭端的源頭了?
那麼,最初把這個消息散播出來的,究竟是誰?又是為了什麼?
林原忽然意識到,他似乎觸碰到了一個陰謀,一個足以動搖整個星際的人類的生存方式的巨大陰謀。
而這一切,這整個村子里的人,黎傾,很早很早就觸碰到了。
某個想法刺入腦海的時候,林原突然心頭一顫,轉頭去看黎傾,褐眸的男孩正在自己的族群中笑著跳著,這是大家為剛成為母親的娜娜舉辦的慶典,村子里的每一個人,包括那隻低階赤藤異獸,都圍在晒乾的赤草點燃的火堆旁純粹地快樂著。
而林原卻突然覺得心慌,害怕的厲害,他想跑上去熄滅火堆,想讓所有的人安靜下來,甚至想抱著小小的黎傾遠遠地跑開,躲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去。
他感覺到恐懼,無孔不入的恐懼正環繞著他,如果異獸本能的論調是假的,如果這是有人為了某種目的故意散播的,那這個人,甚至應該說這個組織背後一定有著強大的勢力,強大到足以洗腦所有人類,而這樣一個組織怎麼能忍受自己陰謀的暴露,又會怎麼對待觸碰到這個秘密的人和獸?
他們很危險。
黎傾很危險。
林原想告訴黎傾,想讓他快跑,然而他的聲音毫無作用,不僅毫無作用,就在他下意識地想要發出聲音的那一刻,地面突然劇烈地顫抖了起來,無孔不入的恐懼和黑暗瞬間覆蓋整片草原。
林原抬起了頭,黎傾抬起了頭,所有人都抬起了頭,出現在草原上空的是一艘巨大的黑色艦船,猶如可怖漆黑的惡魔一般,帶著陰影緩緩地降落在了這顆遙遠而安寧的小星球上。
當名滿整個聯盟的幽紫獸甲再一次被狠狠地擊飛撞落在地的時候,倨傲的第一皇子眼底的驚愕終於染上了一絲恐懼。
銀白色的獸甲沒有動殺招,卻每一擊都充滿了殺氣,偏偏他還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任憑這架冰冷的機器一次一次粉碎他的攻擊和躲藏,將他狠狠地碾壓在地。
而真正讓菲尼克斯感到恐懼的是,他察覺到了這台冰冷機器的意圖,它不殺他,不是殺不了他,它只是在釋放憤怒,它在報復,報復他剛才的狂妄,所以才要一次一次地碾碎他的進攻,將他碾壓到塵埃裡面,連同他的尊嚴和驕傲一起擊個粉碎。
不過是區區一台獸甲!
竟妄圖懲罰人類!
菲尼克斯低吼了一聲,恐懼與傲慢混雜而成的憤怒讓他捏緊了拳頭再次支配著獸甲從地上爬了起來,破爛不堪的外殼之上已看不見絲毫聯盟第一皇子殿下昔日的榮光,只剩下醜陋的垂死掙扎。
當菲尼克斯手握長劍憑著扭曲的怒意再一次跌跌撞撞攻向銀白獸甲的時候,宛如神邸般強橫的獸甲卻突然停滯了一瞬,不僅沒有像之前無數次那樣將他狠狠擊飛,還頓在了半空中,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身體,透明罩里,某種異常的波動越來越強,越來越難以控制。
白尋只是愣了一下,就瞬間集中全身所有的能量,全部輸送到了胸口中心的透明罩里,接觸到能量的瞬間,透明罩彷彿變成了一個無底的黑洞,帶著巨大吸力將全部的能量吞了個乾淨。
白尋歪了歪腦袋,這時候菲尼克斯的獸甲已經衝到了面前,一劍狠狠地砍入它的肩膀卻被堅硬的外殼彈得倒退了幾米,白尋立刻意識到自己還防護罩,一邊趕忙接觸遍及全身的硬化罩,一邊解開電池的安全限制,把全身上下所有能用的能量全都一股腦兒地衝進了透明罩裡面。
「真是的你這傢伙非要這麼小氣嘛!非要我從你身上吸收的能量全還給你才願意好好地醒過來是嗎!」
白尋低罵了一聲,因為能量極度損耗而癱瘓了半截的系統沒有捕捉到從死角撲上來的菲尼克斯,任著他批劍砍掉了自己的半塊肩甲,直到安全警報響起,它才漫不經心地抬頭瞥了一眼蒼蠅一樣圍著自己轉個不停的菲尼克斯,卻沒多餘的工夫去搭理他,而是再次將精力全部集中在在為透明罩輸送能量上。
可是這個罩子需要的能量太多了,轉瞬之間它已經吸收了足以將半個a星夷為平地的能量卻還遠遠沒有滿足!
因為能量的確實而關閉的功能越來越多,本來張到了十二扇的翅膀已經只剩下四扇了,最後的四扇也都逐漸變得暗淡,幾乎要消失不見。
以為是自己攻擊奏效了的菲尼克斯發出瘋狂的攻擊,不斷切割著白尋外殼上銀白的護甲。
白尋最後的翅膀終於消失,整台機器如同斷線的傀儡一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濃煙滾滾地砸出了一個大坑。
菲尼克斯大笑了起來,混雜著血水的面容更顯猙獰,支配著獸甲舉起長劍,殘暴的沖著銀白獸甲砍了過去,他甚至動用了獸甲之中儲存的全部能量,最後一擊足以將這台可惡的機器徹底切成兩半!
「這就是忤逆本殿下的後果!」
長劍揮下。
煙霧瞬間四散。
撕開獵物的快感卻遲遲沒有爬上菲尼克斯的手臂。
他雙臂的青筋還突起著,他還在拚命地砍著。
可是劍刃卻停在了空中,遲遲砍不下去。
不,確切的說,它並沒有停在空中,它只是被擋住了,被某種遠超自己數倍的力量格擋在了空中。
菲尼克斯微微眯起了眼睛,幽紫的雙瞳在一瞬間細如針尖。
終於徹底消散的白霧之間,站著一個渺小的身影,與身下銀白的獸甲相比實在是小到微不足道,幾乎就要看不見,菲尼克斯卻看到了。
他看到了,卻無法理解,那是他到死也無法理解的畫面,甚至在這一瞬間,他的思想和語言全部都被眼前這副毫無道理的畫面給剝奪了。
就在那裡,銀白的獸甲之上,單手接住了巨大劍刃的黑髮男人緩緩地抬起了頭,他凝望著眼前猶如怪物一般醜陋的幽紫獸甲,清秀的面容上,已滿是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