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恨
文晴以為自己死了。
一道白光閃過,她感到自己的魂魄已經脫離了軀殼,飄飄蕩蕩追隨著那道光。
她的周圍,是深淺不一的黑色和灰色,像是被割裂的布塊,隨意地散在莫名的時空中。
這是去地府的路嗎?
文晴心中暗想。
是不是這輩子就這麼結束了?到了奈何橋邊,喝上一碗孟婆湯,前緣種種,皆化作虛無,投胎轉世,再墮輪迴。
文晴很難過。
如果老媽看到自己的屍體,會不會瘋掉?她打拚了半輩子,只有自己這麼一個親骨肉,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會不會要了她的命?
還有瀾姐,她也會很難過吧?瀾姐對自己那麼好,她前世一定是李令月很親近的人。難道是那位震爍古今的千古一帝嗎?
還有小紫兒,她才多大?如果李志故去了,她該怎麼辦?會不會被欺負?會不會害怕?
靈魂出竅的一刻,文晴的心思格外清醒。
最承受不了的是上官婉兒吧?文晴痴痴地想。
上官婉兒追隨自己兩世,上一世兩人皆沒得善終,這一世還要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屍首,卻無能為力。
她會如何?會不會隨自己而去?會不會傷心欲絕?
人的靈魂有心嗎?
沒有吧?
可為什麼心臟疼得這樣厲害?
婉兒,你可千萬別做傻事,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我不想死,只是——
「母親……」
文晴正在心痛難抑,忽然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
那男子看打扮,顯然是個古代人,跪伏在地,聲音哽咽,語帶祈求。
文晴這才注意到男子跪拜的是一個華服女子。那女子人已中年,卻是風華不減當年,眉宇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勃勃英氣,更有一番養尊處優、頤指氣使的氣派。
文晴心念一動,她驚異地發現自己此刻竟能夠感知到那女子的情緒,彷彿是從自己的內心深處發出的一般。
難道她是……
文晴猜想著,倏的又一道白光閃過,她的身體頓感劇痛。
痛感須臾間便消失不見了。文晴大鬆一口氣,卻發現自己的視角發生了變化,不再是俯瞰眼前的一切,而是——
變成了華服女子的視角,那個年輕的男子正巧跪伏在自己的腳前。
於是,文晴懂了。
她的靈魂回到了她的前世——太平公主李令月——的身上。
「母親!求您了!不為別的,只為了闔府上下老小,認輸吧!」年輕男子重重地叩首,額頭搶在金磚之上,「咣咣」作響。
女子笑了,笑容中滿是苦澀:「認輸?崇簡,你以為認輸了李隆基就能放過本宮?」
薛崇簡揚起臉,滿面淚痕,看著自己風華絕代的母親,她還是那麼美,還是大唐最最驕傲、最最高貴的公主,無論歲月如何變遷,都奪不走她的耀目光華。
他膝行向前,拉住母親的裙裾:「母親!陛下是您的親侄子啊!他就算再恨你,也不會殺了您的……」
太平公主冷冷地看著自己的小兒子:「崇簡,你身為本宮的兒子,身為則天大聖皇帝的親外孫,竟然這般天真!」
薛崇簡呆住,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李隆基虎狼之心,他只想要這萬里江山,別說親姑母,就是親生父母,阻了他的路,他也照樣殺之!何況本宮還曾反對過他,險些殺了他?呵,他此刻所想,大概是滅我滿門吧?」
薛崇簡聞言,臉上立時沒了血色。
「不過,你不用怕,」太平公主勾著唇角,似笑非笑地盯著兒子的臉,「你勸過本宮不要反對他,還被本宮責打過,李隆基惺惺作態,會饒你性命的。說不定還會給你加官進爵。」
薛崇簡抖著嘴唇,緊緊抱住母親的腿:「母親!兒子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兒子當初是真的擔心您涉險境啊!兒子不要獨活,生也罷死也罷,都要追隨母親!」
太平公主聽得動容,眼圈微紅,臉上也帶了幾分凄然:「崇簡,你記住,你不能死,你也許是本宮唯一留存的血脈,你必須活著!」
薛崇簡痴然。
「你給本宮好好活著,讓你的後世子孫永永遠遠記得李家的仇!生生世世給本宮牢牢刻在骨頭裡!絕不要放過李家人!任何一個李家人都不要放過!」
薛崇簡雖已經見慣了母親果決狠戾的手段,可是這般痛入骨髓,恨不得生食其血、生啖其肉的恨意,他還是頭一次見識,不由得嚇呆了。
太平公主見他這副模樣,便知他心中所想,不由暗嘆一句「生子不類己」。
她一向肆無忌憚,這念頭也不過在腦中倏忽而過。
抬手在髮髻上摸索一番之後,太平公主將一隻碧玉簪子遞給薛崇簡:「這簪子,你放還到那隻金盒子中收好,權當本宮給你留下點兒念想。以後,就一代代地傳給你的子孫,讓他們記得,這世間曾存活過本宮,還有……上官……上官婉兒……」
說著,已然哽咽。
聽到「上官婉兒」四個字,薛崇簡猛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盯著母親的雙眼,又不可思議地看著那隻碧玉簪子。
難怪,這些年來,他見母親日日別著這根再普通不過的玉簪子,又瞧著有幾分眼熟,卻原來……原來種種傳言都是真的?!
「母親,您和、您和上官昭容……」薛崇簡不敢再說下去,更不敢再想下去。
「不錯!我愛慕於她,她愛慕於我。」太平公主坦然承認,驕傲地揚起頭,似乎這是世間最自豪的事。
薛崇簡呼吸一窒:「可是、可是你們都是……」
「都是女子又如何?」太平公主睨著兒子。
薛崇簡被她目光中的危險意味嚇得不禁一哆嗦。
太平公主暗自嘆息,她的後代沒有一個像她,更不用說像母親則天大聖皇帝那般英明強悍,往日曾經的輝煌就這麼一去不復返了。
她頹然,心中晦暗一片:「早年間諸多不應該,本宮一生辜負婉兒良多,惟願來生相忘於江湖,她能得良人相伴,不再被我誤了終身……今世種種就都化作飛煙吧……」
說罷,淚如雨下。
「母親……」薛崇簡又是難過,又是心驚。他為自己的母親竟然愛的是女人而感到羞恥,卻又因自己身為人子不能替母親分憂解難而憂傷。種種情愫交織在一處,令他不知所措。
「崇簡,你來看。」太平公主咬破自己的指尖,將滲出的血珠塗抹在碧玉簪子上。
薛崇簡愣愣地看著上面顯出的一行字,吃驚地張大了嘴。
「您……您當真做此等想?」薛崇簡不敢相信,這還是他那英姿勃發、歡喜於榮華富貴的母親嗎?
太平公主淡笑:「崇簡,本宮榮華一生,尊榮鮮有人及,卻一輩子得不到心中摯愛……事到如今,累了,倦了,也……恨著,若不是李隆基逼死了婉兒……」
正說話間,忽然傳來斷斷續續的隱約哭泣聲。
太平公主難得有機會傾吐在心中壓抑了幾十年的情意,突被打斷,很是不悅。
「何人哭泣?」她怒目道,「本宮還沒死呢!哭什麼?」
死?
文晴的靈魂聽到這個字,大驚失色——
此時的太平公主是沒死呢,可自己已經死了!怎麼就糊裡糊塗地鑽到了前世的身體里?到底是如何到了這裡的?這是虛幻的想象還是前世真實的再現?
想著,想著,文晴只覺得頭痛欲裂,渾身上下都酸酸軟軟使不上力氣。她悶哼一聲,忽的睜開雙眼——
哪裡有什麼太平公主?
哪裡有什麼薛崇簡?
她居然又活過來了!
這裡是醫院,是病床上。
抬起頭是天花板和搖搖晃晃的吊瓶,耳邊是隱隱約約的啜泣聲。
誰在哭?
文晴費力地歪了歪頭,映入眼帘的是薛沛霖憔悴的容顏,她的身側是正遞著紙巾輕聲勸慰、自己也通紅了眼眶的文瀾。
文晴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只發出了嘶啞的聲音:「媽……」
兩個傷心的女人突聞她發出的聲音,都驚詫抬頭,繼而同時手忙腳亂地撲向她。
「我……怎麼在這兒?」文晴只說了幾個字,就覺得嗓子眼兒疼得很,尤其是腦袋,暈乎乎的,有點兒噁心想吐。
薛沛霖看得更覺心疼,兩行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慌亂地按住文晴難受地晃動的腦袋:「你別亂動!你腦袋受傷了,還有輕微的腦震蕩,是不是覺得噁心難受?我去喊大夫來!」
「媽……」文晴拽住薛沛霖的衣襟兒,依舊懵懵懂懂的,「我是不是出車禍了?」
薛沛霖聞言,哭得更狠,控制不住地衝口而出:「你是想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要不是蘇琳琅恰好路過,林墨及時趕到把你送到醫院,你這會兒早沒命了!」
說到「沒命了」三個字,薛沛霖越發難受。
蘇琳琅?
文晴皺眉,因為牽動了腦袋上的傷口而疼得呲牙咧嘴。
她現在不想聽到這個名字,她想念的只有那個人。
「上官……上官橙呢?」
薛沛霖怒:「你都這樣了,還惦記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