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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惆悵暮春風雨暗
雙澄只覺一陣寒意自背脊貫穿全身,「師傅這樣不顧惜自己的性命,就算雙澄被師傅保護著活了下來,又有什麼用?如果真像淮南王說的那樣,能迫使官家承認當初冤枉了祖父與父親,師傅能不能不要再以死相拼?」
「你也信他?!」丁述冷笑著打斷了她的話語,「之前你不是也懷疑他的用心?官家是何等人物,怎會就此答應這樣的要求?倒不如除去他來得乾淨利落,宮中的太后已經是風燭殘年,不必我親自動手,她也活不了多久。」
雙澄本來還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卻感覺即便說出也是徒勞。丁述的面容在她眼裡已經模糊不清,只有那寒亮的銀槍還在泛著白光。
每個人都有著屬於各自的考量,她卻好似處於夾縫中的細草,想要艱難地掙出困局。
然而,事情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她竟不知自己又該往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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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遼軍隊圍困河間的消息傳到了汴梁。崇政殿上,君臣一片靜默。
前去河間的樞密副使與端王都被困城中,官家下令河北經略集結精兵迅速趕往邊境,可是那潘振巍聲稱傷病在身無法啟程,僅派了兩名副將帶兵出發。新宋軍隊久未經歷廝殺,怎抵得過在雪山間馳騁縱橫的北遼人?起先還能抗衡數戰,但不過多久,便已顯出疲態,竟被北遼人打得連連敗退。
面對如此局面,官家急欲再從別處徵調軍隊,然而之前因為軍隊人數冗雜的緣故,已實行革新精簡了大量廂軍。而今倉促間想要在汴梁周圍調出大批士卒竟成了難事,朝堂上各派臣子爭論不休,躲在遠處的馮勉探得了些許消息,便匆忙趕回了凝和宮。
「聽說官家在崇政殿大為光火。」馮勉一進書房,便連忙向九郎稟告,「河北經略說自己傷病纏身,連騎馬都騎不動,官家拿他也沒法子。其他武官有的是潘家嫡系,有的則不堪重任,最後勉強選出了一名帶兵的大將,可眼下能調動的兵馬卻已經不多。」
九郎沒問其他,卻只道:「五哥情形如何?」
馮勉面露不安,嘆了一聲,道:「還被困在河間……現在這河間已成了孤島一般,進不去也出不來,不知道守城的士兵們還能撐多久……」
九郎沉默地望著前方,過了片刻,才道:「官家準備怎樣做?」
馮勉皺著眉搖頭:「奴婢沒敢多探聽,可據說大臣們似乎意見不一,有的人還借故說是因為這幾年的變法才使得軍隊疲乏,讓官家更是大為惱火。」他頓了頓,又躬身上前悄悄道,「本來太后壽宴馬上就要辦了,可現在邊境局勢如此緊張,只怕這事是要擱置下去了。」
九郎扶著桌沿慢慢站起,道:「當此情形,官家自是要將全部精力放在抵禦北遼上了。」
窗外清風拂來,桌上鎮紙壓著的信箋翩翩翻飛。他一低頭,望著簌動如蝶的信箋,竟有一瞬間的出神恍然。
馮勉審度著九郎的神情,見他眉間隱含悵惘,不由輕聲問道:「九哥,雙澄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嗎?」
屋子裡的氣氛似乎僵滯了一下。九郎靜默了一陣,亦沒有回頭,像是只說給自己聽似的說了一句:「沒有。」
馮勉有些意外,惴惴地道:「可奴婢見九哥似乎也沒怎麼派人出去尋找……難道是雙澄自己決意離去,九哥也不想再見她了嗎?」
九郎的眼前又浮現了那日在小舟之中,雙澄俯著身子,在他唇上輕輕一吻,隨後頭也不回地離去的場景。
雖然近來各種事情紛雜湧來,然而她的離去仍舊如同不可觸碰的傷痕,稍稍一念,便覺心間酸澀難當。
他疲憊地坐了下去,不願再在馮勉面前流露內心的彷徨。「不必再過問此事。」
「……是。」馮勉識趣地躬身退下。
房門輕輕關閉,九郎獨留在屋中。
雙澄或許還在距離汴梁不遠的地方,可是就算只隔著一道宮牆,他亦無法得知她眼下的處境。回望床榻,那隻雙燕荷包靜靜睡在枕邊,尤顯孤寂。
他慢慢走過去,將之握在手中。
出神間,房門被人叩響。
「啟稟殿下,荊國公主到訪。」
荊國公主再度來到了凝和宮,卻一改往日的熱鬧歡悅,就連跟在她身後的宮女們亦不敢抬頭。九郎請她進來之後,她亦是眼含憂慮,道:「剛才遇到爹爹,我本想與他說說話,可他卻連坐輦都未停,徑直去了長春閣。看樣子河北一帶的局勢越發嚴重,爹爹臉色很不好,比以前更加消瘦了。九哥,我很是擔心……」
九郎道:「你放心,爹爹既然已經拒絕了北遼使者提出的要求,那就不會將你送去和親了。」
她卻連連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現在想來,倒是因為我而使得北遼尋到了開戰的借口。要不然或許爹爹還可以拖延時日,將兵馬糧草準備得更充足些,也不至於匆忙應戰。」
「你也知道北遼人只是想尋借口罷了,就算爹爹答應了和親,他們也會找到其他由頭挑起事端。」
「但是……這戰火不知何時才會停息。」荊國公主頓了頓,道,「昨日聽說爹爹本來打算著要在太后壽辰當天登上繁塔禱告,現在也不知還會不會再去繁台。」
九郎皺了皺眉,依照慣例,官家登上繁塔不僅是為太后祈福,亦是為天下蒼生禱告。然而現今這局勢之下,官家的一舉一動或許都會招來眾臣評議,此番繁塔之祈確實還是未定之數。
「若是真要按照先前說好的前去繁塔登高祈福,那就還剩三日了。」他略一沉吟,道,「最近可曾見過元昌?」
荊國公主臉頰一紅,「自從那天你到我宮中之後,我也沒再見過他。九哥為什麼問起這來?」
「還是要請你安排一下,我有事要跟他私下說。」九郎語聲低沉。荊國公主不由道:「是與官家前去繁塔的事情有關?」
九郎靜默地望了她一眼,雖沒有說話,但那眼神已讓荊國公主心間隱隱生出憂慮。
……
她離開凝和宮的時候,馮勉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門口相送,見她面若凝霜的樣子,便陪著笑問道:「十一姐近來怎麼不常來凝和宮走動了?這難得來一回,也待了沒多久就要走。奴婢還希望您多來幾次,好讓九哥別老是一個人發獃呢。」
荊國公主淡淡地道:「現下這情形,就算是我想讓九哥高興起來,也是枉費心思。只能期望邊疆戰事快些停止,否則的話,只怕這大內更會陰雲密布,人人不得安神呢。」
馮勉忙躬身應答:「那是自然,聽聞官家三日後要去繁塔登高祈禱,相信蒼天一定能護佑我新宋臣民,使戰火儘快熄滅。」
「繁塔……」荊國公主遠望碧空,幽幽嘆了一口氣,「但願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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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官家果然宣布,兩天後將登上繁塔為太后及新宋子民禱告昌盛久遠。
當此戰事急迫之際,本來準備的壽宴也只能暫時縮減,但這登高祈禱的儀式卻是萬萬不能省去。故此儘管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但官家與絕大多數臣子還是將此作為一樁重要儀式來對待。
太后雖在病中,但還是提出希望淮南王能從旁協助官家做好此事。官家早已決定在平定邊境戰役后,藉由河北經略潘振巍年老多病而將潘家殘餘勢力一併剷除,如今太后既然有此意,他也不便當著眾人的面有所違背。
畢竟,孝道兩字不可忘,這是身處龍位之人也必須謹記的。
即便是最後要將太后一黨送上死路,作為官家,也不能在面上顯出一絲早有預謀之意。
太后的病情時有反覆,宮中的太醫已經竭盡所能,然而她還是咳喘的厲害,精神漸漸萎頓。
兩天時間倏忽而過,官家要去繁塔的前一天黃昏時分,寶慈宮來人將九郎請了過去。
雖是暮春,因著太后壽誕臨近,宮苑中的枝梢綴滿粉色花朵,深淺不一,真假交錯,是宮女們巧手細心布置而成。然而石徑間還是灑滿簌簌花瓣,九郎踏著那一地落花進得寶慈宮,隔著很遠便望到了低垂的竹簾在緩緩捲起。
近旁的宮女內侍屈身行禮,他走得緩慢,心中還不能確定太后此次召喚的用意。踏進寢宮,珠簾半掩,潘太后已無力坐起,只是躺在床榻召見了他。
數日不見,太后臉色發黃,鬢邊白髮明顯,竟好似蒼老了十歲有餘。
「嬢嬢……」九郎心緒沉重地跪在床前,向她叩首行禮。
潘太后緩緩望了他一眼,沙啞著聲音道:「我聽說,官家已經準備好要去繁塔了?」
「是的。說要為嬢嬢與百姓們禱告,希望邊境戰事早日平息。」九郎看著太后的憔悴面容,心中甚是不忍,「嬢嬢要保重身體,待得北遼那邊的事情平定下來,官家會再為您大辦壽宴。」
太后的唇邊隱隱浮現一絲笑意,眼裡卻是寒意側側。「還談什麼壽宴?」她氣息虛浮道,「那登高禱告……怕也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吧……」
九郎還未及回答,潘太后卻自錦被下伸出瘦削的手,道:「九哥,你過來……」
他略微一怔,隨即向前跪行了幾步,臨近了太后的床榻下。
「嬢嬢,有何事要吩咐?」
九郎抬頭望著太后。她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用深凹的雙目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從今夜起,你不準再離開寶慈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