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初嘗眼淚
「你們來此作甚!還不快……嗚!」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對這對師兄弟大喊,結果一時分神,悅真子的飛劍一聲劍鳴,壓在飛劍之上的一件形似葫蘆的法器轟一聲炸開。這人悶哼一聲,倒飛了出去。
修真者入魔,必定修為大漲,如今悅真子雖還未真正入魔,看他威勢,果然如此。
原本雙方便是相持,如今失了一人,壓力更甚,其餘人想送這師兄弟離開,也是不能,暗嘆一聲,只得全力鎮壓悅真子。
「師父!師弟已經都知曉當年之事了!還請師父莫要被心魔所擾!師父!」荊岑甚至都忘了可以真元催動聲音,只是嘶聲大喊,喉嚨都要喊出血來。卻見一直閉目盤坐的悅真子眉間一動,荊岑大喜還要再說,悅真子陡然雙目一睜,眸光如電,直刺過來!荊岑哇的吐出一口血來,委頓餘地。
他與語鳩借他的護體法寶卻還好好的,他們這築基期的法寶只可護持肉、身,悅真子這一眼卻直擊神魂。
荊岑一倒,自然再沒人護著盧玳。他一個孤單單少年人,甚是危機,擔眾人也只能是有心無力了。如今他們全部心思都放在攔阻悅真子入魔上,他弱真墜入魔道,廣嵐山上下都要被屠戮一空!
「師弟……快跑……」四個字,荊岑吐了兩口血,跟前地面染紅一片。荊岑萬分後悔帶著盧玳來此。雖然荊岑對盧玳一直態度怪異,但根本上,他依舊是將盧玳當做師弟的。荊岑本是頭一回見著入魔的修士,又想著那是自己師父,該是能以言語勸服。如今才知道,果然如書上所言,入魔,便是魔。至於原先那人,早已身死道消了。
荊岑心中痛悔,積攢最後一份真元,拼著筋脈斷裂,靈根損毀,也要把師弟送出去,卻聽盧玳說:「師父,我和你去修魔。」
修魔不合天道,但是盧玳只是想想,有朝一日悅真子拉著他一塊去屠城滅國,踏著血海刀山,聽著哀嚎嘶叫,便已經感到通身的快慰,若是真的身處其境,那不知該是如何的舒服。
舔舔嘴唇,原本干膩的事,無聊的事,多了個人盧玳竟覺得那些事重新變得新奇有趣起來。至於悅真子會不會根本就沒認出他來,一掌將他拍死。盧玳更是想得簡單,死便死了,到時候再轉世就是了。他剛來時被吸走的地方,八成便是先天至寶輪迴轉生盤。可盧玳一次輪迴非但沒有磨滅記憶,虛弱的魂魄反而凝實了不少,這裡的輪迴對他有益無害。他有恃無恐,說起話來自然乾脆。
悅真子的眼神原本冷森森如堅冰,聽盧玳之言,他眸中堅冰一凝,不過轉瞬之間,冰融雪化,溫情脈脈!
空氣中驀然一震!悅真子眉心開裂,黑色一點自其中逃竄而出,且見風即長,須臾間化作一張猙獰鬼面,正是具象化的悅真子心魔!
「哪裡跑!」悾蓓子大喜,一指飛劍,將這鬼面絞碎當場。修真者雖談心魔變色,心魔卻有形而無質,一旦離體,若要除魔,反是易如反掌。
誰都明白了,此時悅真子心魔已除,盧玳雖然雖有遺憾,可還是朝悅真子跑去。可跑到一半,他原以為該是無恙的悅真子,卻是大大的不對勁起來!
悅真子與盧玳下山時,大多扮作華髮長髯的老道。實則他本相乃是個三十許歲的道人,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盧玳是個臉盲,但男女老幼還是分得出來的,如今悅真子面容上皺紋越來越深,越來越多,一頭烏髮也絲絲染白,這分明是已從而立至垂暮。
「師弟!」悾蓓子剛除了心魔還在開心,眨眼見悅真子如此,那丁點歡喜也化作了飛灰。她與其餘幾個尚且能動的修士匆忙圍了上來,為悅真子傳功。悅真子卻搖了搖頭:「師姐,省下真元快快療傷吧。」
「師弟,都是我不該……」悾蓓子這時候哪裡肯剩療傷,一邊垂淚不已,一邊為悅真子過去真元。但她所輸真元都如石沉大海,並不能挽回悅真子絲毫頹勢。
「師姐切勿自責,此乃是我自身修行不足,被心魔所乘。如今心魔已除,我也只是散功,卻並未魂飛魄散,全賴師姐出手相助。」
悾蓓子苦笑搖頭,終是不再輸真元了,悅真子散功已成定局,除非有極品靈藥,又或者大乘期高手在此方能有一線生機,但卻又哪裡可能?
「我將你徒弟都叫來,師弟你……」吩咐後事四字,悾蓓子終究未曾說出口。她一掐手訣,語鳩、趙承麻、黑聚流,連墨隨都已到了近旁,只是突然之間,三人一蛇略有些恍惚,待看清了四周,竟是趙承麻頭一個認出了悅真子。
「師父?師父!」雖然前因後果到底如何趙承麻並不知曉,可是看悅真子如此,便知情況不對他還是明白的,立刻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又求助的看向周圍師門長輩,見眾人或閉目調息並不言語,或面色不忍見他看來便側頭躲開視線,便知這不只是不對而是大大的不妙了。
其餘兩人也是反應過來,具是跪倒在地淚流不止。黑聚流尚且不能化形,不能流淚卻也是雙目血絲密布。
悅真子見自己門下眾人,荊岑沉穩可靠,語鳩豁達爽朗,趙承麻憨厚卻心中自有成算,即便是剛收入門牆兩年的黑聚流與名為僕人,實則也以徒弟待之的墨隨,他都是放心的,唯一的例外,只是盧玳了。
他畢竟年歲尚小,心性未定,如今又……
「師父,別死,你答應要我搬回來的。」盧玳抓著悅真子的手,他見多了死亡,連自己都死過,但是,只能說遇見悅真子之後,原以為世上再無新奇的他,碰見了太多的第一次了。他第一次發現,另外一個生命的死亡,對他而言竟然會是如此的……恐懼?
十三獄的獄主,眾生之靈恐懼的化身,原來也會知道恐懼。
「別哭。」悅真子抬手撫摸盧玳的臉頰,少年的皮膚光滑細膩,老者的則粗糙滿是皺褶,悅真子甚至擔心自己會摸疼了盧玳。
哭?盧玳呆了,頭一次的恐懼,頭一次的哭泣,軟弱螻蟻才該有的情感與行為,如今卻都讓他嘗到了。果然是螻蟻才該有的,這些滋味都太難受了。
「斯虎……里岑抹,握皮由里斯。皮由里斯。」(師父……你成魔,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舌頭有些不聽使喚,盧玳忍不住把前世的口音又帶出來了。
「呵呵。多久沒聽你這麼說話了,還真想念。虎頭,為師答應你的功法,看來只能失信了。為師能教你的實則也都教給你了,腳踏大道,你的成就必然在為師之上……」悅真子說話已有些中氣不足了。
「斯虎!里、里樹路無兩,拉求皮可兩夠無!皮斯!搓無兩!」(師父!你、你殺了我娘,那就賠個娘給我!別死!做我娘!)盧玳拽著悅真子,其餘人都聚了過來,卻也不說話,也不因悅真子最後只與盧玳說話有什麼嫉妒心思。畢竟他們都是年長之人,只有盧玳,十二歲的師弟(師兄),師父與他來講亦父亦母,幼兒時失母未曾記得,如今先是知曉了母親死因,又見師父橫死,其中苦痛只有少年自己知曉。
「虎頭……師父欠你……師父……」
若是在降妖除魔中,錯手殺了凡人,悅真子雖一樣有愧,但除魔事大,有一二凡人殞命,總好過日後成百上千凡人陷入魔劫。悅真子至多閉幾日心門關,心中那點塵染也就拭去了。可偏偏盧玳他娘與家中家將是死在悅真子與人酒醉之後的鬥法中的,那是毫無意義之死。而她留下的孩子,盧玳偏偏又是如此乖覺聽話,聰慧懂事。
雖然悅真子與師兄、師姐從來沒有虧欠過這個孩子,甚至盧玳得到的比之修真大家的嫡傳弟子只多不少。一過十五便可成就築基,壽元增二百,這是多少修真者可望而不可得的?但這改變不了這孩子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的事實,而悅真子就是罪魁禍首的事實。甚至盧玳越優秀,悅真子表面無恙,實則內疚越重,心魔亦重。
悅真子撫在盧玳面上的手無力落下,閃爍著複雜眸光的眼睛也漸漸閉上,只餘一句未說完的話語,餘一聲無奈長嘆……
「師父——!」
「四師弟,師父要入葬了,你不去送師父最後一程嗎?」語鳩隔著問,柔聲問著。
「鋪氣。」(不去)盧玳靠牆坐著,懷中抱著一物。他口音還是依舊沒改回來,悅真子已死,魂歸大輪迴幽冥洞天,入轉生輪迴盤,就如盧玳初來一樣,只是他將會被磨去今生一切記憶,以待來世。要被他們安葬的,不過是一具皮囊肉身,不是師父。要找師父,只能向茫茫人世中去尋了。
「四師弟……」
「師妹,讓師弟自己待著吧。咳咳咳!」荊岑的聲音傳來,屋外又是幾聲低語,繼而便安靜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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