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
「姑娘可起身了?」
一個身穿紅綾襖妝緞掐牙小坎肩兒的丫頭打了帘子進了暖櫥,攤開手哈了一口幽幽地白氣,搓了搓手心兒問著屋裡伺候的人。一個嫩生生的小丫頭小心指了指珠簾兒後面,然後搖了搖頭,生怕吵著裡面的人兒。
「姑娘,該起了,今兒初一,可是有得熱鬧了,姑娘再躲懶兒貪睡,一會子去晚了,到時候可別尋我們的憊懶。」
方才進屋那丫頭倒是毫不顧忌,一面兒笑著掀了珠簾兒,一面兒直直朝裡屋走,直到腳踏邊兒站住,笑著將紗帳兒挽起打到金枝兒玉掛鉤上,打趣的看向榻上安睡的如蘅。外面一眾小心翼翼的小丫頭們瞧了,也都抑制不住,捂嘴笑出聲來。
「瑤影愈發沒個樣子了,姑娘平日里疼你們,反倒沒個約束了,仔細我回了太太,把你打發了出去才算。」乳娘李嬤嬤從外面進來,小聲兒訓斥著。
「我的好奶奶,再不敢了的,奶奶就饒了這一遭吧!」瑤影吐了吐舌頭,忙笑著上前扶了李嬤嬤討饒般道。
李嬤嬤雖是嗔道著,那怒氣卻未往眼裡去,只噙著笑意,用手點了點瑤影的額頭道:「你要有素紈她們一半兒的穩妥,我也就不說了,偏不叫人省心,若真是叫太太們碰著了,可仔細些。」
「知道了,知道了。」瑤影一邊兒討好的笑著,一邊兒給李嬤嬤身後的雙黛使了個笑眼,雙黛無奈地搖了搖頭笑著。
「姐兒,該起身了,今兒初一,要給老太太請安道福,去晚了就不好了。」李嬤嬤去了如蘅邊上,溫聲兒喚著。
如蘅漸漸被喚醒,睜開了眼,方才夢裡又見到自己死前的那一幕,這不知是自己死而復生后第幾次做同樣的噩夢了。佟如蕎的獰笑,齊禎的冷漠,自己的血蔓延至整個宮殿,那一陣一陣的寒涼,一切都那麼真實,彷彿還是昨日的事。
待看到李嬤嬤慈和的眼神,還有一邊捂嘴吃吃笑著的瑤影,如蘅才知道,一切都過去了,自己沒有死,沒有去往黃泉,而是回來了。
如蘅雙手緊緊揪著身上雪白的寢衣,看著自己的小手,既然上天不忍她佟家就這樣含冤滅亡,讓她佟如蘅回到十三歲,回到曾經驕縱恣意的年華,一切重新來過,那此生她必要讓曾經背叛她,算計她,謀害她佟家的人都下地獄,讓她們十倍百倍的償還,更要顛覆她佟家前世的命運。
齊禎,前世我佟家捧你上龍堂,今世就能讓你下修羅,我會讓你嘗盡我曾經受過的痛楚,為我死去的孩兒,為整個佟家向你討命!如蘅垂著頭,內心激動的險些掉出淚來。
「姑娘這是怎麼呢?大過年的可別掉了淚兒,不吉利,老太太知道了,又得擔心了。」雙黛瞧著不對勁兒,忙在一旁遞了絹子上來。
如蘅接過絹子拭了拭潮濕的眼眶,整理了心緒,然後糯糯道:「方才做了個夢,夢見蕪姐姐還有哥哥們都不肯與我玩兒,蘅兒怎麼追都追不到。」說著如蘅佯裝失落起來。
「道是什麼,姐兒原是為著這個。」
李嬤嬤聽了這,才安心的笑著道:「方才西府里二太太身邊兒的玉釧兒來了,說是西府里的姑娘們都來了,這會子在老太太屋裡呢,姐兒快拾掇拾掇,尋她們去就是了。」
「就是,只怕大姑娘正巴巴兒地要把那窗柩都忘穿了。」瑤影在一旁說笑著,只叫李嬤嬤瞪了一眼,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是了,前世里蕪姐姐與自己是一般的性子,倔強好強,做什麼都得掰扯出是非對錯來,斷不讓人的理兒,因此從前屬蕪姐姐與自己最要好。想二嬸要打發人說話,也只會是去母親房裡,哪裡會來自己這兒,必是蕪姐姐偷偷遣了玉釧兒來催自己的。
如蘅想到這兒不禁嘴角微漾,然後道:「媽媽說的是,咱們且收拾去吧。」
如蘅抬眼一看,卻不見素紈,便道:「素紈怎地不在?」
這時只聽得打簾的聲音,素紈從外面走進來,後面緊跟著雲岫,手中各捧著漱盂和巾帕一應的盥洗物事來。
「方才料著姑娘要醒了,這可不就醒了,姑娘洗漱吧,老太太那想必也等著了。」
素紈笑著遞了青鹽過來,如蘅接了過來擦了牙,抬頭卻見素紈髮鬢上化著雪珠子。
如蘅心想著素紈必是早早去了燒水房那等著了,一路風雪粒子的,必是寒著了,不禁動容的拉了素紈在塌沿兒坐下,用絹子替她擦了雪珠兒道:「瞧這手涼的,出去的時候合該戴個斗笠的,這一身的雪粒子,若是寒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說著如蘅將素紈的手合著,一邊哈著熱氣兒。
素紈微一愣,看著燈火下自家姑娘恬靜的側臉,心裡暖的都快化了,抿嘴一笑道:「不妨的,一會子伺候了姑娘洗漱完,只讓雙黛她們先陪了姑娘去老太太那,我且去換了衣裳再來。」
如蘅點了點頭,下了塌讓雙黛梳妝,只用粉紗帶兒將上面兒的頭髮扎了兩個髻兒,再由兩根金絲紅絛順著下面的散發扎了兩個小辮兒,那紅絛上面穿著五顆杏眼般大小的珍珠,若是仔細看,便能瞧著那渾圓的珍珠上鐫了一圈兒的「福」字。雲岫又從鏤雕卷草楠木施上取了件兒穿金二色石榴紅綾襖替如蘅穿上,下面露出一截兒嫩粉的穿花福字裙。
瑤影取了妝鏡來,如蘅朝著一照,抿嘴一笑道:「可是要討一身兒的福了,咱們且走吧。」
走到門前,小丫頭剛打了帘子,便聽得:「姑娘等等!」
素紈又拿了件兒銀鼠刻絲二色比肩褂,替如蘅小心穿著道:「外面天兒怪冷的,姑娘且莫要著了寒。」
說著又從雲岫手中取過了手爐給如蘅遞過去,然後同雙黛道:「雪大路滑,你們且小心著,莫要姑娘滑了腳。」
一旁的瑤影「噗嗤」一笑,指著素紈道:「如今素紈只比太太還能念叨了,倒叫我們成了個沒嘴兒的壺。」
素紈紅了臉,微微抿首,李嬤嬤笑指了瑤影道:「你若學了素紈半分的仔細也好,偏是一張嘴最最不饒人。」說著把瑤影腮上一擰。
正鬧熱著,便聽外面有人喊道:「姑娘可起身了?」
話剛畢,便打了帘子進了個人來,一看卻是穿著嫩綠夾襖水裙的花襲,原是老太太身邊兒伺候的。
如蘅走過去牽了花襲的手親昵道:「姐姐怎麼來了?」
花襲抿嘴一笑道:「是太太瞧姑娘不在,便打發我來瞧瞧。」
「了不得了,莫不是老太太已經起身了?」瑤影聽了忙緊張的問道。
花襲笑著道:「昨兒個夜裡『守歲』,大太太和二太太陪著老太太抹骨牌,大太太輸了老太太好幾吊錢,老太太一高興,又玩了許久才歇的,因此今兒起得晚,大太太和二太太去了,還在外屋等了好一會子,我方才出門的時候,老太太還沒醒呢,這會子估摸著大太太和二太太在伺候著更衣洗漱了。姑娘也別急,不妨這一會兒的,緊趕著也沒個遲了的。」
「阿彌陀佛!那便好,可把人好一頓唬得。」只瞧瑤影雙手合十絮絮念叨著。
雲岫在一旁打趣道:「原本菩薩是普度眾生的,如今竟只普度你一人了,日日不知道要將菩薩請出多少回來。」李嬤嬤等聽了都咧嘴笑起來。
如蘅聽了抿嘴一笑,母親必又是為了討老祖宗歡喜,和二嬸通了氣兒,打了手勢,故意輸了許多。
母親一向得老祖宗喜歡,二嬸從前直道再沒比母親還能說會道,猜心眼子的了,做事總能先別人三五步就想好了,母親是那般果決能幹的人,偌大的靖國府都讓母親一人打理,卻是井井有條,下面從沒個敢偷懶兒耍滑的人,府里人人提到東府里大太太,沒有一個不心服的。一聽大太太來了,個個都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伺候著的。
可就是這麼個伶俐人兒,還是逃不過一個「情」字,若說母親唯一的弱點,那便是父親,佟維信。正如齊禎於曾經的自己而言。想到此,如蘅的心還是會深深地刺痛,二十年的夫妻情意,終究成了一個習慣,揮之不去。
但前世掉進的陷阱,此生她佟如蘅不會再掉第二次,曾經受過的折磨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必會一點一點都還回來。
如蘅手中緊緊攥了拳,許久才舒展開,然後笑著道:「咱們走吧,再不去可真要遲了。」
說完如蘅提裙便朝外去,李嬤嬤和雙黛緊跟其後。
出了絳玉軒,穿過左手的抄手游廊,過一道垂花門,再進兩道穿堂,便見東邊兒是小小几間耳房,西邊兒是幾間兒抱廈廳。庭院中央一道大理石浮雕盤螭大影壁,繞過了影壁,便見一間兒敞亮氣派的正堂——寧壽堂,赫然眼前。
廊下正站了幾個衣著紅綠的小丫頭嬉笑著,瞧著忙笑著過來迎道:「姑娘可來了,大姑娘,二姑娘還有其他姑娘來了許久了,就等姑娘你了。」
一邊兒說著一邊兒就有丫鬟打了簾攏道:「三姑娘來了!」
一眾丫鬟擁了如蘅進了屋,兩個小丫頭上來替如蘅解了大紅猩猩氈斗篷,如蘅便提步往裡走,繞過了正中兒放的一架紫檀架子簪花仕女圖的大屏風,便瞧著裡面一眾丫鬟婆子侍立著。
裡屋正中兒是一張楠木塌,上面鋪著秋香色金錢蟒的條褥,又擱著一色的靠背,並著一個大紅金錢蟒的引枕,下面兩張腳踏。左邊兒擱了張紫漆描金雕花小几,几上擺了扇牙雕金桂月插屏。下首兩邊兒各擺了一溜兒椅子,皆搭著石青撒花椅搭,又擱著三張梅花式小凳。
佟如蕪是西府嫡長女,姊妹間排行老大,因此坐在右首,下面依次是五姐兒佟如芷,七哥兒佟如珣,左邊兒則坐的是二姐兒佟如荇,下面兒是佟如蕎,六姐兒佟如苓。
那三張小凳上分別坐的是西府二叔那邊的二房婉姨娘,生了佟如荇;佟維信的二房趙姨娘,生的佟如苓;西府三房周姨娘,生的佟如芷;最後面兒的就是佟如蕎和佟如璟的親娘,秋姨娘。
「好個蘅哥兒,叫我們好等,若是放在外面爺們席上,非得灌你幾大碗才算完的。」
佟如蕪笑著走了過來,拉著如蘅便不依不饒,逗笑了一屋的人。因佟如蕪與佟如蘅一般性子,張揚不喜規矩拘著,因此只佟如蕪喜喚如蘅為「蘅哥兒」,既應景又顯得與別人不同。
「好姐姐,再不敢了的,我也是緊趕慢趕來了的。」如蘅斂了方才的恨意笑回著。
說完如蘅又笑著走過去俏生生道:「姨娘好!」
婉姨娘笑著道:「姑娘又長高了些,出落的越發標緻了。」
趙姨娘挑眉瞥了眼一旁的秋姨娘,嘴角一勾,然後親熱的拉了如蘅的手笑道:「可不是?俗話說的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太太是最最精明能幹的,就是幾個爺們兒加起來,也不定比得過,姑娘哪裡能生錯的?瞧瞧這通身兒的氣派,哪裡是旁的貓啊狗的比得上的,沒的叫人晦氣。」
那語中摻的儘是生冷又不屑。
如蘅冷眼一勾,自然明白趙姨娘當眾膈應的是誰。她呀,什麼都不用做,只用作壁上觀,臨了再點個火,一切都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