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李氏感到很不安。

前幾天聽完兒子的病中「奇遇」后,她比平時多念了幾遍經。今天看到謝則安和趙崇昭一行人談笑自若,她意識到這個兒子已經徹底改變了,不再是以前那個善良卻懦弱的半大少年。

李氏開始懷疑自己帶著兒女進京的決定到底對不對。

她哄睡了謝小妹,展開京城來的信重看一遍。她和丈夫是青梅竹馬,也是私定終身的結髮夫妻,他們父母俱亡,從小受盡潼川謝家的冷遇,只能相依為命窮困度日。

於是丈夫發憤圖強,發誓要上京趕考博取功名。

在她生下謝小妹那一年,丈夫高中狀元。

同時,丈夫迎娶孀居的長公主。

從此自己的丈夫成了別人的丈夫,自己兒女的父親成了別人兒女的父親。

丈夫終於如願以償,吐氣揚眉。

李氏並不想去破壞丈夫的似錦前程,即使她也怨,她也痛,但她不恨。曾經那樣深愛過的人、曾經那樣相濡以沫的過去,她恨不起來。她只恨自己給不了兒女一個正正經經的身份,她的三郎已經十歲,卻還沒能入籍。

丈夫的來信讓李氏感到意外。

大概是她的安分讓丈夫心生不忍,丈夫在信里說可以給兒子和女兒爭取到一個入潼川謝家的機會。兒子和丈夫是天生的讀書料子,假如有潼川謝家這個出身,以後要考個功名並不難。

所以李氏決定上京。

她孤身帶著兒女上京。

她知道那位長公主是個兇悍善妒的女人,從出發那天開始,她已經做好了身死京城的準備。一雙兒女是丈夫的親骨肉,丈夫肯定會保下他們,他雖然拋棄了他們母子三人,卻從來不曾騙她。

只要兒女能有個堂堂正正的出身,健健康康地長大,什麼都不重要。

反正她在這世上只有這麼兩個牽挂。

李氏想得入神,沒注意到謝則安已經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

謝則安把信上大半內容看得清清楚楚,剩下一小半看不著,但大致意思是能推斷出來的。

謝則安伸手把信從李氏手裡拿走。

李氏猛地回過神來,斥道:「三郎,把信給我!」

謝則安說:「這是『爹』寫來的信?」

李氏沉默。

謝則安客觀評價:「字寫得不錯,就是有點軟,沒風骨。」

李氏說:「三郎,他是你爹,不要恨他。」說不定、說不定——

謝則安點點頭,雲淡風輕地說出李氏並未言明的打算:「說不定阿娘你會一死了之,把我和小妹留給他,讓我們在那位長公主身邊長大。」

李氏不敢看謝則安的眼睛。

謝則安伸手輕輕抱住李氏:「阿娘,讓我來吧。入籍而已,簡直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交給我就成了。」

李氏說:「三郎,你別將事情想得太輕巧,當初你爹……他父母雙亡,族中叔伯拖延多年不讓他入籍,最後是他跪在老太爺門前三天三夜,才終於回到潼川謝家族譜上。他當年早早才名遠播尚且如此,何況三郎你如今只是個聲不揚名不顯的半大少年!」

謝則安替李氏擦掉臉上的淚痕。

他淡笑說:「放心,我有分寸。阿娘你別想著做傻事,入籍是重要,但沒有我們母子三人好好活著重要,再不濟我也要我們三個人一起回家過安寧日子。」他毫不客氣地說出威脅,「您要是不在了,潼川謝家求著我入籍我都不會答應。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想區區一個族籍沒那個資格成為我的『仇人』吧?」

李氏被謝則安平靜卻認真的話鎮住了。

謝則安說:「阿娘你和小妹休息一會兒吧,我好好考慮一下該怎麼做。」

謝則安盯著李氏合眼歇息,才走到窗邊看著遠處的雪景。

他的心臟在翻騰。

明知道丈夫背信棄義娶了公主,李氏卻從未在兒女面前提過半句丈夫的壞。「自己」的記憶里,關於這個「爹」的部分少得可憐,只知道這次去京城是為了找「爹」,至於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對方品性如何現狀如何,統統不知曉。

回想起李氏來時變賣了僅有的屋子和田產,分明是做好了不再回頭的準備。

李氏肯定不會認為那位長公主能容忍她的存在。

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切斷了所有退路,還能有什麼解釋?

她是準備託孤!

她是準備以身相殉!

——就為了讓他和謝小妹入籍!

謝則安又想起病床上憤怒斥罵他的老頭兒。

他們這種人總有著在他看來完全不必要的堅持。

明明只要活下來,一切都能彌補,偏偏老頭卻不肯用那些救命錢。

李氏相似的抉擇讓謝則安心裡像是燒著一團火。

是是是,只有他們有堅持!只有他們有底線!只有他們有原則!

他沒有!他什麼都沒有!

只要親人好好活著,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要是可以,難道他不想和那位「母親」有一個母慈子孝的圓滿結局?他看著那個無辜又可憐的女人露出夾雜著痛苦和憤恨的目光,難道沒有因為威脅她而覺得愧疚?誰會想拿自己的骯髒身世當做傷人的利器!

但是他沒有辦法!

他根本沒有辦法!

哪怕那筆錢只能再保住老頭兒幾年、幾個月,甚至幾天,他都要保!

他們做出有堅持、有底線、有原則的選擇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想過他的感受!

對於一個十多歲的少年來說,失去了僅有的親人後整個世界都傾塌了!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一點一點把自己的人生重新建築起來。

一路走來,他嘗試過以仇恨為動力、嘗試過以友誼為動力、嘗試過以事業為動力,百般努力,才終於一點一點走出陰霾。

功成名就,快活度日。

一朝醒來,他變成了「謝三郎」。

謝三郎的人生才剛開始,身處逆境,窮途潦倒。

他很喜歡這樣的挑戰,摩拳擦掌地做好大顯身手的準備。

有個可愛又貼心的妹妹,他非常高興;有個柔弱又美麗的母親,他樂於保護。

結果李氏柔弱的外表下竟藏著那樣一顆決絕的心。

如果謝三郎還是謝三郎,那麼這個少年註定要遭受他曾經遭受過的苦難。

可惜他是謝則安。

當年他改變不了的事,現在他有足夠的能力去改變。

謝則安閉上眼。

情況其實很糟糕。

姓謝,駙馬。趙崇昭口裡罵的那個「狗東西」,恐怕就是自己那位「父親」吧?金榜題名,公主垂青,好大的福氣。

可惜這福氣太大了,這位謝駙馬撐不起來。李氏沒有把他們有兒有女的事告發出去,燕沖卻還是罵他「背信棄義」,可見他還做了別的令人厭棄的事。

要是燕沖和趙崇昭知曉了他的出身,他攀上的這兩段交情不知會不會生變。

謝則安正思索著,一隻軟乎乎、暖呼呼的小手拉住他的手掌搖個不停:「哥哥你在看什麼?我也要看!」

謝則安一頓,彎腰把腳邊的小豆丁抱起來。他指著遠處的山峰說:「看,那裡有個人在收陷阱。冬天捕獵最有意思了,獵物雖然難找,不過都獃獃的,搞幾個陷阱在林子里,想起來的時候去看看就成了,一逮一個準。」

謝小妹聽得高興,拍著掌說:「真好玩,下次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謝則安說:「沒問題,以後哥帶你去。」

謝小妹在他臉頰上吧唧一口。

謝則安瞄了眼正在收拾床鋪的李氏,哼笑一聲,對謝小妹說:「哥教你唱首歌怎麼樣?」

謝小妹拍著手說:「好!」

謝則安說:「這首歌呢,叫世上只有媽媽好,有些地方把阿娘叫媽媽,小妹明白它是什麼意思了嗎?」

謝小妹說:「明白!就是世上只有阿娘好的意思!」

謝則安說:「真聰明。」

李氏的動作僵硬了。

謝小妹學了兩遍,高高興興地跑到李氏身邊獻寶:「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李氏眼眶濕潤,看向謝則安。

謝則安的目光已經轉回窗外,好像他不是故意的一樣。

等謝小妹唱完,謝則安才把腦袋轉回來,朝李氏笑了笑,說:「我和燕大哥他們約好了要一起走,收拾一下準備出發吧。」

彷彿是為了應和他的話,外頭傳來了敲門聲和一個尖細的嗓音:「小謝官人,殿下找你!」

謝則安「哎」地應了一聲,麻利地開門,對來找自己的近侍露出友善的微笑:「辛苦了,我這就過去。」

近侍點點頭,領著他往外走,邊走邊說:「殿下找了幾個裁縫讓他們跟著走,找你過去是想問問你要不要做衣服。」

謝則安見近侍一臉「還不快謝恩」的表情,果斷給趙崇昭發一張好人卡:「殿下真是個好人!」

近侍滿意地說:「當然,殿下是天大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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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駙馬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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