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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是怎樣發生的,赫連凈土並不知。
實際上,就□□樓上面的守軍,也在變故發生的那一瞬間,集體窒息了。
沒有人知道一個說話如蚊吟的女人,是怎麼掙脫了束縛,怎麼掙脫了兩個年輕力壯的士卒,又怎麼突然跳下去的。
整個過程,快的讓人來不及眨一眨眼睛。
可是為什麼呢?難道她就不怕死?應該是不怕的,若不然也不會做出如此瘋狂的事情。
赫連凈土想不通膽小懦弱的喬氏,怎麼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他面色灰敗地坐在書房中,覺得喬氏給了他重重一擊。
按理說,他是應當要防備人質會自盡,可那個人質是喬氏,軟弱的嫁給了殺夫仇人的喬氏,她那麼怕死,怎麼可能會……
赫連凈土還記得第一次瞧見喬氏的情形,那時她已經嫁給了赫連伍,赫連上也已入了他的眼睛。可是那些不好的流言蜚語已經傳的漫天飛揚,赫連伍的城門司馬也因此被罷免。城門司馬的官職是不大,卻也是他費心去布局。盛怒之下的他是去警告赫連伍,順便叫喬氏禁足的。
他還記得他當時對赫連伍說:「管你是否真的害死了自己的堂兄弟,還是你與那喬氏早就有奸|情,事已至此,你二人當好自為之,再不要生出一點兒被人說道的事情。」
他甩袖出門之時,剛好撞上了不知因何而來的喬氏。
她瞧見他下意識閃躲,眼中的慌張之情,居然讓他也為之動容。
他當時便嘆息,可惜了,空有傾城的容顏,卻沒有足以保護這美好容顏的身份,也只能是紅顏多薄命。
又一次見她,便是赫連上發現了她手腕上的傷痕,打傷了赫連伍。赫連伍糾人捉住了赫連上,喬氏因此而求上了門。
那個時候,赫連上已經認識了玉寶音,不管是赫連上的智慧,還是手腕,自然是比赫連伍要強上百倍甚至千倍的。
優勝劣汰,赫連上他自然是要救的。
一連數日,他都忘不了喬氏跪在他的面前磕頭的情形。
柔弱的女子,纖細的腰身,梨花帶雨的容顏,還有如歌如泣的聲音。
因此,他還使人去同她說,若是她想和離,他可為她做主。
可他派去的人回來道:「我才一說話,那喬氏就開始嚶嚶哭泣……」
他那時想,一個女人,若只是空有美貌,其實也挺可悲的。
至此,他便將她忘在了腦後。
一直到,赫連上出了建康城,他才使人將她軟禁了起來。
如今看來,他居然看走了眼。
她可不是空有美貌,她還有一肚子的膽量和忍耐力。他只當他勸她和離時她掉的眼淚,是因著懼怕赫連伍,沒想到居然是懼怕他。
也是,赫連伍雖不是什麼好歸宿,可她好歹還是正妻。而若是和赫連伍和離,成了他的籠中鶯,只怕赫連上的身份更尷尬呢!
赫連凈土想不明白的事情,他的髮妻魯氏卻心如明鏡。
女人年輕的時候覺得自己是為了丈夫而活,爭寵若是爭不到,那簡直像是要了命。到了年紀便恍然醒悟,活來活去,還是得為了兒子哩!
雖然男人都是不怎麼靠譜的,可自己的兒子同別人的兒子相比,還是要靠譜許多。
魯氏叫來了三子赫連俊,道:「我總琢磨著你爹和你大哥要辦的事情,不會那麼的順利……」
赫連俊打斷她道:「娘,這個時候你說如此喪氣的話語,若是讓爹聽見,他該不高興。」
魯氏嘆了口氣:「我這一生也就沒辦幾件讓他高興的事情,如今再辦一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赫連俊想要說話,魯氏抬手制止了他:「孩子,你聽娘說。你排行老三,你爹若是成了大事,你上頭還有兩個同父同母的哥哥,那個位置怎麼說都不會輪到你。我要你現在帶著妻兒從南邊出城,隱瞞身份,去汾劉尋懿兒……若你爹的事情不成,咱們赫連家也不至於落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呢!」
赫連俊萬萬料不到他娘要他走,他急道:「娘,若真是不成,我此時走,豈不是成了臨陣脫逃的。」
魯氏有些生氣,將聲音抬高了一些道:「臨陣脫逃怎麼了,娘是個婦人,不知那些大義,只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
赫連俊還是不情願。
魯氏便道:「給你今日一日的時間,明日午時你們就給我走,你若不走,我就弔死在房樑上,眼不見為凈。」
赫連俊不敢再說違背他娘的話語,沒有法子,暫時答應。出了他娘的院子,就去尋他爹。
兒子是管不了娘的,可妻子得聽夫君的。
誰知,他爹一聽他說完,沉默了半晌,道了一句:「既是你娘的意思,你照辦就好。去吧,帶上你的妻兒,我再給你一千人馬。」
赫連俊頓時心裡一咯噔,他沒敢將心中所想道出,只是跪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人活著是一口氣,死了就叫斷氣。
打仗也全憑一口氣,赫連俊瞧著他爹分明就像是泄了氣,這仗該怎麼打,想想就驚心。
此時不走,很可能就再也走不了。
他娘……果真是親娘。
赫連俊沒再敢耽擱,一回了自己的院子,就命令妻兒收拾東西,多帶金銀細軟,莫帶那些沒用的東西。
第二日不到午時,赫連家的三房一行就從南門出城,馬不停蹄地向汾劉趕去。
汾劉可是個好地方,也是南朝的繁華郡城之一,雖說不能與建康的繁華相比,卻是北梁、黎州那種地方不能比擬的。
可汾劉卻不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它的四周沒有天然的屏障,一馬平川,單是死守,除非是腦子有病。
赫連上離開汾劉的第二天,霍敬玉就帶著人馬從汾劉撤出,轉身又去了汾劉東的馬城。
赫連懿和他的五萬人馬撲了個空,才進了汾劉,霍敬玉又殺了個回馬槍,反成了圍攻的那個。
赫連懿恨的牙都是癢的,可除了怪自己大意,他還能怪誰呢!
而那廂的赫連上就趕在赫連俊一家出城的這天,到了建康。
元亨本以為玉寶音要隱瞞喬氏的死訊,誰知她見了赫連上的第一句話便是「你母親從城樓上跳下來了」。
不止赫連上當場呆立,就連元亨也愣住了,心想,這丫頭的性格真是不容人有一點的緩衝期。
這是怕赫連上承受不了打擊,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
元亨自己雖然不怎麼正常,卻總是以正常人的標準來衡量認識的人。
很快他就覺醒,如今在他面前的兩個,沒有一個是正常的。
赫連上沒有痛哭,甚至沒有落下一滴淚水,若仔細看,還是能夠看見他通紅的眼睛。
他就那樣呆立了一會兒,轉身走出大帳的時候,回頭道:「後日一早…攻城。」
隨後便不知所蹤。
元亨說玉寶音:「朕原先就知你是個心狠的,卻不知你是個如此心狠的…」好歹也是舊相好不是,才見面就說這麼殘酷的事情,唉喲,不喜赫連上的他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玉寶音沒有回應。
元亨便又道:「你說…他會不會想不開?」
本應是最沒人情味的皇帝,這麼羅嗦是故意讓她煩躁,讓她和他吵架,當做發泄嗎?
玉寶音嘆息道:「有的人一挫就慫,有的人卻是越挫越勇,你說…他是什麼樣的人呢?」
元亨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朕可沒有你了解他!」
一說完才發現,這話酸的不行,他又有些後悔,「嗯」了一聲道:「後天,後天就有好玩的事情了。」
元亨沒有料到,哪裡用等到後天,當夜就有了好玩的事情。
建康城西突發大火,那衝天的火光燃亮了半個天空,大火一直燒了兩個多時辰,中間還夾雜著如驚天雷鳴一樣的動靜。
元亨就是被這聲響給震醒的,他第一時間跑到玉寶音那裡,問了句:「你怕不怕?」
第二句問的才是「你猜發生了什麼事情?」
玉寶音翻了翻眼睛,表示自己不想猜。
元享便總結了一句,「這便是赫連上可以壓垮赫連靖土的后招吧!」
想也知道,那著火的地方八成就是屯糧之地。
看來,這一次攻打建康又和上一次一樣,無需幾天就會徹底拿下。
想當初,江水之北還不是大周和大齊共存之時,叫做魏。魏存在的時間很短,只有五年的時間便分裂成了如今的模樣。而魏之所以被分裂,就是因著魏帝的雄雄野心,他想拿下也才初建不久的南朝,那場戰役一打就是五年,魏帝葬送了自己也沒能打進建康。
如今倒是輕易而舉,可見內亂的殺傷力完勝外敵入侵。
外敵很可能是強龍壓不倒地頭蛇,內亂則是同樣作為地頭蛇的兩方甚至幾方,拼的是誰更有心機,誰的布局更簡單粗暴,更有效力。
看來赫連家族的這一場比拼,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終歸是一個年紀大了再也等不起,一個年富力強夠狠心。
作為看戲一方的元亨只能深深地嘆氣。
至始至終,男人最愛的就是權力,或者說是…自己。
據說,一場大火毀了整個城西。
玉寶音沒有叫人去尋赫連上的蹤跡,她整兵待發,做著該做的事情。
元亨時不時地沉默,時不時地會轉到她的面前瞎扯一陣。
她不用去探究,便能知曉他的內心。
人總是在這樣那樣的惡劣環境里才能長大,雖說突然頓悟的道理很可能是別人早就告訴他的,卻不及真正的體會讓他「動」心。譬如什麼是君臣,什麼是權臣,什麼是百姓。
若說元亨不會因著建康的事情想到其他,打死她都不會相信。
可長安的事情畢竟不在眼前,玉寶音便假裝不知,只想著眼前的事情。
明日就要攻城,成大於敗,且她甚至認為她一定可以攻下建康,只是還有些憂心秦冠的安危。
剩下的壞情緒,就是因著煩心攻下建康之後的事情。
玉寶音從沒有像如今這麼煩躁不安過,不知是不是因著喬氏那一跳,徹底地亂了她的心。
她有一種預感,她和赫連上很可能連至交都做不成了。
攻城的這個早上,不過四更,玉寶音便率軍開拔。
到達北城門之時,天將微亮。
城門還是那個城門,就連守軍的位置都像是沒有變過的。
玉寶音下意識看著城樓之上,腦中浮現的還是那個降紫身影。
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下令,「攻城。」
霍橋的投石車已經就位,城樓上的箭羽也呼嘯而來,有的沖向大地,有的彈在了盾牌之上,還有的沒入了士卒的身體。
一時間,她的耳邊只有喊殺的聲音。
可她卻沒有往日的豪情,她的眼睛很酸,酸的她不停地眨著眼睛,還是有一顆滾燙的東西滑出了眼眶,瞬間就變成了冰涼的。
同在馬上的元亨瞧見了她掛在頰上的那顆晶瑩淚珠,他別過了眼睛。
他不知道她是為什麼而落淚,或者說是為了誰而落淚,其實這些都不重要,他只是看不了她難過而已。
這場戰役,一直從清晨打到傍晚,雙方的損傷人數可能是相當。
赫連凈土終於撕下了最後一層偽善,將秦冠帶上了城樓。
他沒有讓人將秦冠縛住,不知道是為了自己的臉面,還是不願徹底激怒玉寶音。
秦冠穿著一身不太合適的龍袍,呼呼作響的大風吹的龍袍的下擺上下翻轉。
又一個變故發生了。
當然,秦冠並沒有喬氏那種必死的絕心。
他可能是恐慌了,厭倦了。也可能是在打赫連凈土的臉面。
他先是取下了冕冠扔下了城樓,然後是龍袍,就連御靴也一隻一隻地扔了下去。
你只穿了白色裡衣,張開了雙臂,迎風而立。
赫連凈土真想一把將秦冠也推下去,可他若真這樣,豈不是自認了玉寶音討伐書上的罪行,成了謀逆小人。
再一想,當初他倒不如乾脆一點,自己稱帝。
如此,他想讓秦冠當著全城守軍的面斥責玉寶音的願望落了空。
赫連凈土沒有辦法,只得喊了一句「皇上受了驚嚇,快些請下去。」
秦冠卻大聲呼喝:「赫連凈土,你這個逆賊!」
雖然只喊出了一句,便有人將他打暈了帶下去,可這已經引起了波瀾。
誰才是逆賊?城中的還是城外的,許多人已經分不清。
當夜,玉寶音退後了十里紮營休整。
建康城內卻沒有因為攻擊暫停而消停,騷亂的不止有普通貴族,還有平民百姓。
人人都在想,皇帝怎麼了?宰相怎麼了?建康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若是外敵,還能軍民一心,可這分明是能夠避免的內亂,人心怎麼會不浮躁呢?
這個時候,便有人說「一切都怪宰相,就連先帝也是被他害死的。」
這可與秦寒霸佔建康時不一樣,秦寒就是再名不正言不順,他也是個姓秦的,也是真元帝的親生兒子。
宰相就是宰相,宰相想做皇帝那就是逼宮、是謀逆,咱們為什麼要為了他的一己之私賠上自己的性命,死後還要被冠上逆賊的臟名!
——我們不要戰爭,我們想要安定的生活。
——我們不要亂世,我們想要真元帝那樣的皇帝。
真元帝不一定是個名君,他偶爾犯錯,偶爾英明,重要的是他執政的三十幾年裡,南朝再也沒有被大規模的戰火洗禮。
他的兒子雖然沒有什麼功績,可卻是個溫柔善良的皇帝,他的孫子還那麼小,也是個有膽量的。
總的來說,秦氏皇族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他的子民也還不想推翻他。
一夜就是這麼翻騰著過去,玉寶音沒有接到赫連上讓人傳來的攻城口信,繼續休整。
又是一日一夜過去,建康城中到處都瀰漫著消極的情緒。
赫連凈土終於有所覺察,探聽來的消息,既讓他心涼又讓他嘆息。
真元帝執政了三十幾年裡,可以說他的功過都有赫連凈土的一半,但是人們記住的只有真元帝。
而赫連凈土,一招不慎,就失了民心。
他還是想他應該無所顧及,應該自己稱帝……可是已經來不及。
不知是誰召集了無數百姓,一齊湧向了北城門,他們的手中拿著棍棒,高呼著「放了皇帝,打開城門」。
這樣的情況也就只能血腥鎮壓。
可是為首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普通平民,他們矯勇善戰,通常一棍棒下去就能揮倒兩到三個人,他們奪了士卒的兵器,一刀一個或者一槍一個,很快就斬殺了很多人。
兩方對持,一方是正規軍,另一方只有前頭是正規軍,按理說,前者不過會慌亂一時,緊接著便會壓倒性的勝利。
可就是這個時候,玉寶音的人馬來攻城了。帶著勢無可擋的殺氣。
這就成了正規軍和雜牌兒軍夾擊正規軍。赫連凈土的嫡系腑背受敵,不是嫡系的人馬又不肯出死力。
這一場戰役再沒能從清晨打到傍晚,那個厚重的城門便發出了「轟隆」的打開聲音。
元亨吐出了一口氣,「嘿,咱們勝了。」
玉寶音的面上不帶一絲喜氣,「不,是他勝了。」
玉寶音打馬進城的時候,執意讓元亨帶著人馬去十裡外紮營。
這一次的元亨也從善如流的緊。
可不,在情敵的地盤上撒野,他可不幹這麼腦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