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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的信任,真的是微妙之極。
隨著年齡的長大,可以毫不猶豫全身心相信的人,好像越來越少了。
不知道是誰先改變的,起初不會覺察,等到發現之時,突然相對無話。
玉寶音打馬進了建康城,漫無目的地行在大街上。上一回來,她還有遊子返家的心情。這一次,她只覺心裡空蕩蕩的。
去哪兒呢?她不知道。
打遠處跑來了一匹快馬,停在了她的面前。
士卒從馬上跳了下來,行禮道:「寶音公主,赫連凈土已經自盡,太子毫髮無傷,赫連中郎說了公主可以去太子府陪伴太子。」
玉寶音沒有多言,調轉了馬頭,向太子府而去。
所過之處,大都一片狼藉。
這個爛局,憑秦冠是無法收拾的。
不是她小看秦冠,就是她外祖父在世,瞧著好好的都城變成了這樣,也會頭疼不已。
此時此刻,秦冠最想見到的就是玉寶音。
他沒有穿著赫連凈土給他的那身龍袍,甚至沒有穿著華貴的衣服,只穿著不知誰的粗布袍子,就站在敞開的太子府門口,等待著玉寶音。
玉寶音老遠就瞧見太子府門外站了一個人,瞧著身量不高、年歲不大,心想著會不會是秦冠?
打馬上前一看,不是他又是哪個呢!
玉寶音騎著追星繞著他轉了三圈,道:「太子?」亦或是皇上。
秦冠仰頭看她,好不容易鎮定了心神,一字一頓道:「叫我公子秦!」
與生俱來的東西,不一定能夠陪他到老。那個高高在上的寶座,在這個時節就好比有毒的流沙,他握得越緊,越是所剩無幾不說,還會要了命。
他的表姐若是個男的,他的姑姑若沒有遠在長安,他的身邊若不是已經沒了所依,若不是他娘苦苦相勸,若沒有親眼目睹他爹的死狀,他若沒有心寒……他是舍不掉那個位置的。
做一個傀儡皇帝,是在赫連凈土的手裡,還是在赫連上的手裡,亦或是在其他人的手裡,有什麼區別呢?
說的好聽,還叫皇帝,實際上連個看門的太監都不如。他的自尊,他的傲氣,還有他與生俱來的高貴,都成了最大的笑話。
如此皇帝,倒不如…不做!
來前,秦愫就說過,有很多事情還得秦冠自己拿主意。
用她娘說的話,皇位是重要,若同生命相比呢!與其做個千古留罵名的皇帝,倒不如做個普通人,自自在在的逍遙到老。
玉寶音本以為秦冠會捨不得,畢竟那個位置是那麼的吸引人心。
此刻,她覺得秦冠長大了,沒了那些無用的孤傲,渾身都是平和的氣息。
玉寶音本想問一下秦纓的事情,問問他是怎麼死的,問問他死的時候可有痛苦,可一對上秦冠的眼睛,到了嘴邊的話語又讓她咽了回去。
玉寶音沒有下馬,而是對著秦冠道:「你就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回。」
她猜赫連上一定已經想到了秦冠的退讓,不管怎樣,她和他總歸是還要見一面的。
這比她原本想的最壞結局好上了不少,她只是有點累了,並不是覺得他不好。
玉寶音先是去了宰相府,可是赫連上並不在那裡。
她騎著追星在宰相府外瞎轉悠著,聽說赫連凈土是在府中自縊,夫人魯氏服了砒|霜,大子戰死城樓,二子率眾突圍,被赫連上親手射殺。赫連家的男人死了七七八八,倒是赫連俊不知所蹤,好像是早就出城了。
昔日熱鬧的府邸,如此已被查封,這就是成王敗寇必須付出的代價。
舉手不悔,既然已經入了棋面開始對弈,便只有輸贏,沒有憐憫那一說。
玉寶音想了想赫連上很可能會在的地方,一夾馬肚子,飛快地向著那地方而去。
那地方能是哪兒呢,自然是他繼父的家裡。
且不說赫連伍到底有沒有殺掉赫連上的親生父親,單隻憑喬氏這些年受的苦楚,赫連上便會斷了赫連伍的生路。
可這是必要被後人詬病,要知道一個「孝」字可以湮滅很多事情。
赫連伍的家在宰相府後頭的那條巷子里,如今正被士卒團團包圍。
玉寶音跳下了馬,將馬繩扔給梁生,便昂著頭從士卒之中走過去。
這城中幾乎沒人不知白袍銀甲的寶音公主,沒有人敢攔她,儘管赫連上方才已經交待了誰也不讓進。
玉寶音一踏進院子,就瞧見跪在正當中的赫連伍,還聽見他說的沒頭沒尾的話:「……阿上,你是做大事的人,千萬不要和我這種小人計較,你留我一條性命,世人誰都會說你仁義……」
「仁義那種虛名,我可不要。」突然出現的玉寶音冷聲打斷了他的話。
赫連伍嚇得一激靈,就聽玉寶音又道:「你是想死的痛快,還是想慢慢死?」
赫連伍拉著赫連上的衣擺道:「你得知道我是你的繼父,這是你我脫不掉的關係。寶音公主今日若是在此殺了我,世人還不是要將這弒父的罪行安在你的頭上!」
「哼,那我就叫世人都知是我殺了你。」
玉寶音吩咐梁生,「你去堵上他的嘴,將他綁在我的馬後,我要帶著他在城中轉一圈,好讓整個建康的百姓都知道是我殺了他。」
轉而又對面如死灰的赫連伍道:「我給了你機會選擇,你不選,那我就替你選,讓你不快不慢的死。不是都說今生的罪孽,到了下輩子也得還清,我便讓你今生受你該受的皮肉之苦,今生還你該還的罪孽,下一輩子別再做個惡人、也別再覬覦別人的東西了。」
這話說的彷彿不是叫人掉肉,而是勸人不要吃肉。
溫和的語氣照樣快要讓人瘋掉了。
赫連伍下意識想要逃跑,可此時此刻他還能跑到哪裡呢!
梁生是個一根筋,向來都是玉寶音說什麼他就幹什麼,且還是個身手利索的,三幾下就縛住了赫連伍。
然後就將他扭到了門外,綁在了自己的馬後面,還對玉寶音道:「小公主在前頭,我拉著這廝跟在後面。」
好吧,反正像這種踐踏人命的惡事,是兇狠霸道的主子來做,還是惡奴來做,都是差不多的。
至始至終,玉寶音沒和赫連上說一句話,他也沒有和她說話。
像這種他會為難的事情,不管是放在六歲以前還是六歲以後,她都會義無反顧地替他出頭。
赫連上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想,她還是和小的時候一樣的傻裡傻氣,若是被人騙了去,可該如何是好呢?
赫連伍死在了喬氏墜落的城樓前,在建康城中轉了一圈,梁生給了半死不活的他一個痛快。
時隔不久,建康又歷經了一次清洗。或許這一次清洗的比上一次還要乾淨,說的是文武百官,那個「百」缺了一邊。
到底缺了多少,玉寶音不知,也不想知道。
只要和權力扯上關係,都是如此的殘酷。
秦冠寫了禪讓書,將帝位讓給了赫連上。而秦冠的母親,也去了建康城外的五月庵,肖發為尼,說是自己看破了紅塵,已經了無牽挂。
這個時候,南朝已經分裂成了兩個。
被圍困汾劉的赫連懿領著五萬人馬,靠著赫連俊的一千人在外接應,硬是殺出了城。
不是霍敬玉不儘力,乃是人馬數量懸殊,儘力就得死拼,他可沒有接到這樣的命令。
饒是如此,也損兵2000,拼掉了赫連懿近一萬的人馬。
赫連懿領著剩下的人,一直跑到靠海的潮城才停住了腳,在那兒稱了帝。
這個時候,赫連上還沒有登基。
赫連懿這是吸取了自己祖父因著太沉得住氣才壞事的教訓,想要先下手為強。
他選的落腳地也是妙極,東有海,內有江,還有諸山環立,雖說潮城比不上建康的繁華,可窮山惡水才能磨練心境。
他就佔據在此,再徐徐謀之,到底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玉寶音一直在建康待到了六月,就在赫連上登基后的第二天,她帶著秦冠從北門而出,去尋駐紮在十里之外的元亨。
這期間,她再也沒有見過赫連上。
有的時候,赫連上來尋秦冠,她避而不見。
有的時候,則是赫連上對她避而不見。
其實這樣也好,見了面說什麼呢?說什麼都挺尷尬的。
離開的時候,玉寶音沒有料到赫連上還會來送她,在城門邊瞧見他之時,她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他還是那個樣子,穿著以前常穿的玄色袍子,頭上戴著她送的玉簪。
這樣來來回回送了很多次,哪一次都不如這一次刻骨。
他對著她笑,她一下子就紅了眼眶。
他說:「寶音,我要娶妻了,娶的是大將軍家的五小姐。」
她道:「我可能沒有時間來喝你的喜酒,我會讓人送來賀禮……」
他又說:「寶音……再也不要對人這麼好!」
她道:「上哥哥,再見了!」
這一次是真的再見了!
【在追逐權力的過程中,我儘力做到不傷害你,可是這其中卻不乏利用,利用了別人,也利用了你。
所以,這樣的我不配擁有你。】
——赫連上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