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師伯
秦墨池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說話聲,睜開眼,視野之內一團黑霧,什麼都看不見,讓他恍然間有種錯覺,好像自己又變成了小時候那個天真無邪的小瞎子。
秦墨池只能在心裡一遍一遍地默念「洗心訣」,這是他小時候阿驪當成兒歌教他記住的。只不過回到臨海之後很多事情都被迫忘記,也是最近才慢慢想起來的——在李野渡提示了開頭的兩句之後。
在秦墨池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從沒想過要修鍊。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按部就班地上學、深造、繼而挑起自己的一攤小事業,甚至沒想過以後要不要成家的問題。他一直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很滿意。沒想到二十多歲的人了,突然間轉型向妖怪的方向發展,被苦逼的現實逼迫著一步一步走上了修鍊的路……不修鍊就沒有辦法吸納經脈中循環往複的阿驪的妖力,會溢出丹田,被別的妖怪或天師發現,會變成別的妖修眼中會走路的香噴噴的肉包子……
秦墨池以自己的經歷深刻領會了什麼叫福禍相依。這世界的法則嚴苛又公平,有得到就必然有失去。秦墨池思考了一下他願意當小瞎子還是願意當唐僧肉,發現無論哪一種選擇都不是他能夠做主的。
一陣異動從頭頂傳來,秦墨池抬頭,正想著會不會又出現一隻大手,就覺得周圍的氣流驟然間激蕩起來,在他頭頂上方漸漸形成了一個漩渦。
秦墨池難受地掙扎,然而那吸力卻越來越大,魂魄都要被吸走了一樣。秦墨池拚命抵擋這可怕的吸力,只覺得識海中有什麼東西動蕩不安,在頭頂的吸力和他自己的力量之間艱難地起伏,像拉鋸一樣。
體內的真氣飛快地耗光了。
秦墨池眼前直冒金星,無意識地默誦「洗心訣」。
一遍一遍念下來,氣脈循環彷彿已經變成了身體的本|能,不再需要他刻意引導。秦墨池在這力竭之後近乎幻覺一樣的昏沉之中,無師自通地開發了內視的新功能。他看見丹田裡一團瑰麗的紫色遵循著某種神秘的規律緩緩轉動,每轉動一圈就彷彿凝實了一分。其上又分出一股淡淡霧氣,順著經脈遊走,所過之處,不斷的用神秘的力量沖刷他的身體,帶走身體里的雜質,回歸丹田,在那一團霧氣中煉化雜質,再將精純的真氣送入氣脈的循環。
周而復始,循環不息。
恍然間,秦墨池眼前展開一副蒼綠的畫卷,畫卷中怪石嶙峋,古樹參天,一頭幼小的花豹圍著一株老樹攀上攀下,眼裡滿是對這世界的新奇。日復一日,豹子在山林間慢慢長大,圓嘟嘟的體態變得修長結實,神情中多了警覺兇悍的意味。
豹子攀上粗大的松樹,從枝椏間偷偷張望。山間小路上,鬚髮花白的老道士背著半舊的背簍,一邊趕路一邊絮絮叨叨批評停在他肩上的一隻長著長長尾羽的小胖鳥。小胖鳥長著一身淡黃色的羽毛,一張紅嘴不住的在那老道士頭髮里啄來啄去,十分伶俐可愛。
花豹盯著的,就是這隻鳥。
小胖鳥倏地轉頭,朝著花豹潛伏的方向掃了一眼,又不在意地低下頭,抖抖自己的小爪子,似乎對於自己被偷窺一點兒也不在意。
花豹伏低了身體,悄無聲息地從樹上跳下來,不遠不近地跟了上去。
老道士捻著鬍鬚,喃喃念誦,「……收聚神光,達於天心。進入泥丸,降至氣穴……」
小胖鳥扒著老道士的衣領,回頭瞄了一眼山林深處,圓溜溜的小豆眼眨巴眨巴,頗為不屑的回過頭,若無其事的用尖尖的小嘴在老道士耳朵上啄了兩口。
老道士伸手摸摸它的腦袋,眼睛半睜半閉,「……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一聲清越的啼鳴破開了眼前的重重迷霧,秦墨池睜開眼就看見濃霧裡破開了一道縫隙,明亮的陽光順著縫隙照了進來,瞬間驅散了濃霧。
秦墨池發現自己正背靠著一堵矮牆,歪歪扭扭地癱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座破敗的舊式的庭院,荒草長得比他的小腿都高。荒草間一條石板小徑通向不遠處坍塌了一半兒的月亮門。月亮門外,一株老紫藤將大半個樹冠都壓在了半塌的月亮門上,紫色的花串順著牆頭一路鋪瀉下來,像在這荒涼的庭院里展開了一塊光華奪目的錦緞。
院角一口老井,一隻鳥停在井沿上,瞪著一雙黑豆似的眼睛打量他。淡黃色的毛毛亂蓬蓬的,還有一小撮從腦後翹了起來。秦墨池無端的覺得它的神情十分嚴肅——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麼從掌心大小的鳥臉上看出嚴肅這種東西來的。
秦墨池一個激靈,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位就是他剛才入定的時候看到過的那隻腹黑的胖鳥。他看到的畫面都是阿驪存留在妖丹中的記憶,那麼眼前這位十有八|九就是那隻曾經噴火燒傷了阿驪的肥雞!
秦墨池抖著手指指著它,猛烈地咳嗽起來。
他被關在那困境里,也不知吸了些什麼濁氣,這會兒重見天日,只覺得鼻腔喉管里全是莫名其妙的煙塵,一時間縮在牆角里,咳了個天昏地暗。
胖鳥歪著腦袋看了他兩眼,低下頭自顧自地啄著身上的亂毛,又將身後長長的尾羽甩到前面來,一根一根細細梳理。
秦墨池咳得渾身發軟,兩隻眼睛淚汪汪的,這才終於有了幾分自己還真實活著的感覺。
胖鳥捯飭完了身上那幾根毛,拍拍翅膀飛了起來,繞著秦墨池轉悠兩圈,落在荒草叢中一塊翹起的青磚上,十分不屑地哼唧一聲,「你就是阿驪的孩子?」
秦墨池被它這一句人聲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想起這小胖鳥還算得上是阿驪的故人。阿驪也是因為它的緣故,機緣巧合之下進了道門,從此走上了妖修的道路。
秦墨池渾身虛軟無力,只能沖著這大模大樣的鳥兒拱了拱手說:「阿驪是我養母。」
胖鳥哼了一聲,「阿驪真是虧大發了,又生又養的,結果人家只承認一半兒……」
秦墨池沒聽清它嘀咕什麼,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什麼?」
胖鳥不耐煩的在磚石上蹦躂兩下,「你能起來嗎?」
秦墨池扶著牆勉勉強強站了起來,猶豫地看著腳邊圓嘟嘟的一團,「是你帶我過來的?」
胖鳥拍拍翅膀飛了起來,「蠢貨!要不是我來得及時,你就被人當成灌湯包子的湯餡給吸溜乾淨了!」
秦墨池,「……」
打個比喻而已,要不要說得這麼有滋有味兒?
「那你知道是誰把我抓過來的?」
「不知。」胖鳥不緊不慢的飛在他前方一兩米遠的地方,聲音不大,聽起來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的傲氣,可是一想到它的年歲,秦墨池心裡還真是生不出輕慢的感覺,「我神識剛一探出,這人就遁了。」停了一下又說:「估計是聽說過我金毛神鳥的名號,心有顧忌吧。」
秦墨池,「……」
其實它就是不知道吧?還有這個金毛神鳥……這是誰給它起的外號嗎?!秦墨池腦海中浮現出金毛尋回犬蠢萌的狗臉,再配上一把雞毛撣子似的鳥尾巴,瞬間被雷得汗毛直豎。
「你以前在哪裡?」秦墨池比較好奇這個問題,「怎麼會來的這麼巧?」
神鳥很是居高臨下地掃了他一眼,「我以前給過你娘幾個示警符,她把這符打在你身上了。今日晨起,見示警符碎了一個,我就循著示警符留下的痕迹過來看一看你到底出了什麼事……原來是被人當成包子餡兒給包起來了。」
秦墨池,「……」
它出門的時候一定是沒吃早飯。
秦墨池強撐著一口氣跟著它身後穿過一道矮門,門外一片安安靜靜的庭院,廊橋小榭,古意盎然,可惜不知什麼原因被荒棄了。神鳥對這一帶似乎還挺熟悉,飛的東一頭西一頭的,竟然也從這鬼屋似的荒園裡出來了。
秦墨池累得直喘粗氣,他還被那不知名的法器困著的時候,自覺已經快要被吸幹了,卻只能強撐著一口氣挺著。這會兒出了困境,那口氣不知不覺就泄了,他開始覺得身上一寸一寸的酸疼起來,像在水裡泡的太久,一上岸險些被空氣的壓力壓趴下似的。
秦墨池坐在荒園外的一塊殘碑上拚命給自己順氣,臉色白的像鬼,滿腦門子都是虛汗。
神鳥落在旁邊的樹杈上,一臉不耐煩地抱怨,「你可真夠嬌弱的,區區一張吸元符就把你吸幹了么?阿驪怎麼會生出你這麼沒用的兒子?」
秦墨池的眼神刷的掃了過來,「你說什麼?!」
神鳥大概以為他被自己數落的氣急敗壞了,嗤笑了一聲,「吸元符這東西說起來好像很嚇人,其實它的效果……」
「後面一句!」秦墨池打斷了它的話,他覺得自己的外殼還坐在這裡沒動,內里卻像翻江倒海一般,酸痛難當,「你說阿驪生了我這沒用的兒子?」
抓不住重點的神鳥哼了一聲,「拿著八百多年修為的內丹,結果煉成這個鳥樣……呸,這個熊樣兒,你還敢說自己有用?真是讓人笑掉大牙了。」
秦墨池耳畔嗡嗡直響,「阿驪生了……她是我的……」
神鳥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公開了怎樣一個秘密,尾巴上的翎毛抖了抖,不自然的往旁邊縮了縮,「呵呵。」
秦墨池木然地看著不遠處殘破的荒園,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彎下腰從地上抓了一把沙土沒頭沒腦的朝著神鳥扔了過去。
他這舉動簡直如同神來之筆,神鳥竟然沒躲開,頓時頂著一腦門子的土屑尖叫起來,「你幹什麼啊你?!」
秦墨池面無表情地說:「給我娘報仇。誰讓你拿火噴她。」
神鳥,「……」
早八百年的事兒了吧?它都忘了好嗎?這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升級版嗎?!
「不孝子!」神鳥氣咻咻地抖落身上的土屑,把一身的黃毛從頭到尾又梳理了一遍,「論起輩分你還要叫我一聲師伯呢,你娘還是我領進門的,你生下來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我!要不是我,你那一身帶斑點的小灰毛,還有你那條尾巴,不把夏家人嚇死才怪!」
秦墨池直勾勾地看著他,衝擊太大,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神鳥把自己捯飭乾淨了,仍有些氣憤難平,「小混蛋!不敬師長!」
秦墨池抱住頭,心裡充滿了想哭又想笑的悲酸,這他娘的到底是個什麼世界啊……
神鳥終於注意到秦墨池的異樣,期期艾艾地湊過來一點兒,「喂!小師侄!」
秦墨池把臉埋進掌心,「我生下來是豹子?」
神鳥自以為找到了秦墨池受打擊的根源,忙說:「哪能呢,阿驪可是八百多年修為的大妖,比你們故事裡那個一喝酒就會現出原形的白娘子可高級多了,哪能生下個帶毛的小……小孩兒?」
秦墨池勸服自己不去深想它那個小字後面原本是要說什麼。
「你生來是半妖之體,自帶靈力,可這靈力又跟你身為人類的那一半相互衝突,」神鳥跳到他的膝蓋上繼續絮絮叨叨講往事,「所以你才會魂魄不全,不過這也不是後天完全沒辦法補救的事兒,可惜你那個爹受不了,唉。你也別難過。人類么,大多受不了自己娶了個妖精這個事實。《白蛇傳》就是最好的例子,白娘子對許仙多掏心掏肺,許仙一個窮吊絲,遇到白娘子之後人財兩得。結果老禿驢一攛掇,他就打算回家收妖,白娘子一露出原形,許仙立刻就把自己給嚇死了……你說他至於么……不就是一條得了皮膚病的長蟲么……」
秦墨池默然無語,心想它還知道吊絲這個詞,還挺與時俱進的。
神鳥又說:「我猜你爹一準兒早就看出了阿驪的原身不是人,所以才會拿你的事兒拚命跟阿驪鬧,最終休了她……要不是你家老爺爺發話,說要留下夏家血脈,他當時就打發你跟阿驪一起滾出家門了……哼,什麼東西,最後還不是把你給……」
說到這裡,神鳥終於從泄憤似的自言自語中反應過來自己在跟誰說話,咳咳兩聲,不自然的拉著脫韁的話題拐了個彎,「哎呀,你娘遇見你爹的時候剛過了天劫,妖修的天劫比修士的還要兇險,她當時受傷不輕,要不是被你爹救了,也是一場麻煩……她也算是以身報恩吧。那什麼,修道之人,最講究報恩,不能隨便欠人情,要不然日後渡劫會有心魔作亂,只怕也難過。」
秦墨池恍然間明白了阿驪在山裡的時候,那一身無欲無求的淡然從何而來。或者在她心裡,夏弘的救命之恩與後來的拋棄已經恩怨相抵,兩無虧欠,所以她才能安然自在的在山林里繼續當她的豹子精。因為同凡人產子而有所虧損的真元,或許在她看來,只是自己報恩時應該付出的代價。
那麼……他呢?
秦墨池心中有什麼東西猛烈的動搖了一下,隨即又愧悔難當,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他竟然在懷疑阿驪對他的感情嗎?!
神鳥笨拙地安慰他,「雖然你剛生下來的時候帶毛,可是比現在的樣子可愛多啦。阿驪喜歡的不行呢。嗯,她原來很喜歡我的,後來……最喜歡的就變成你啦。」說到最後一句,語氣里竟然莫名的有些幽怨。
秦墨池麻木地想,這貨真是他師伯?不是他娘養的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