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夜行
秦墨池在荒園外不知坐了多久,心裡亂七八糟地想著小時候的事,想這些年自己的生活,一會兒又想著夏弘看著他的時候躲閃的眼神。之前他只是不理解夏弘為什麼會對一個嬰兒做出那麼冷酷的事,所以打心眼裡排斥他「父親」的身份。現在他卻只覺得憤怒,憤怒他接受了阿驪的感情和幫助——林唐說過,那幾年夏家的情況不好,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靠阿驪的嫁妝支撐一大家人的開銷。他一面接受著來自阿驪的好處,一方面卻又憎惡她的身份,對她沒有夫妻間最起碼的信任,對她生下的孩子更沒有丁點兒的骨肉之情。
一個男人,他得是多麼擔心自己可能會有危險,才會在趕走了老婆之後,又把親生兒子急急吼吼地處理掉?!
從小到大,秦墨池沒有埋怨過自己的出身,即使現在知道自己一生下來就是個動物的形狀,他也從沒覺得生活對他有所虧欠。有阿驪那樣一個母親,有那樣一段無憂無慮的幸福的年月,已經足夠抵消這世道加在他身上的所有不公平。他只是感到憤怒,為阿驪坑爹的際遇,為她竟然在最艱難的時候遇見了夏弘這樣的男人。
神鳥笨拙地安慰他,「哎呀,不要難過了,都是過去的事情……」
秦墨池難過的正是過去的事情。可是阿驪都已經不在了,他就算想破腦袋又能怎麼樣呢?難道還能讓她活過來?
秦墨池心頭忽然一動,想起自己曾在妖丹里看到的那個虛影,他看著眼前不怎麼靠譜的師伯,猶疑地問道:「我在妖丹里看見過一個睡著的影子,會是我娘嗎?」
神鳥保持著抬翅膀的姿勢僵立了一會兒,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親眼所見?」
秦墨池點點頭。
神鳥低下頭開始一圈一圈地踱步。
秦墨池嘆了口氣,「走吧。」
神鳥歪著腦袋看了他一眼,神奇的從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他對自己的不信任,頓時炸毛,「我是你師伯!臭小子!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鸞鳥,你們人類有本專門記載上古時代各種妖怪的書,裡面還寫了我吶,說女床之山,有鳥,其狀如翟,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我可沒騙你哦。」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語氣里已經有了幾分掩不住的洋洋自得。
秦墨池心想這說的應該是《山海經》吧?嘖,對自己的身世背的真夠清楚的,一字不差。不過鸞鳥這種東西不是應該長得五彩斑斕的嗎?眼前這位一身軟軟的小黃毛,還給自己起外號叫做「金毛神鳥」,哪裡有一點鸞鳥的樣子?難道它活了千八百年,還只是一隻雛鳥?
「請問師伯……怎麼稱呼?」秦墨池有點兒好奇,他娘一直叫它肥鳥,難道他們師父也這麼叫?
神鳥很是愛惜地整理了一下翅膀上的毛毛,傲然說道:「我的名字是清寧二字。雖然沒有我的號響亮,但這是師父對我的期望,清靜寧和。」
你師父的期望明顯是落空了。這句話在秦墨池腦子裡轉了一圈,沒敢說出口。這鳥一生氣就呱噪得很,他怕吵。
果然清寧見他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忿忿解釋,「青鸞長大以後可是很厲害的,我跟你說,阿驪制符都不如我,她後來用的那些符都是我做的。」
秦墨池不記得他娘用過什麼符,也就無從判斷這話的真假,不過若不是這不靠譜的師伯,他只怕不能這般順利從困境里出來。
「小師伯,我是被人從『特事科』抓走的,」秦墨池問它,「能幹出這種事情的人,是不是法術很厲害?是妖嗎?」
清寧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若非你太沒用,怎會被擒?」
秦墨池,「……」
他們說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兒好嗎?
清寧高深莫測地看著他,「我沒想到這麼久了,阿驪的妖丹你還是沒能完全煉化。」它伸出小翅膀在他腦袋上點了一下,「阿驪的妖丹現在只剩下一個虛影,勉強兜著剩下的妖力,時間越久,對你越是不利。怕是還會有麻煩。」
秦墨池茫然地看著它,「那要怎麼做?」
清寧想了想,露出很嫌棄的表情,「你這小子弱雞一樣,搞不好還會有想吃包子的妖怪跑來抓你。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好了,我幫你煉化剩下的妖力。」它揮動一下翅膀,「你現在坐好,五心向天,靜心……靜不下來就默念『洗心訣』。快點!」
秦墨池在閉眼的前一秒,看見清寧張開雙翅,一道虛影從它身後張開,吹氣似的膨脹起來,眨眼的功夫就變成一個帳篷似的東西,將周圍的殘牆密林都影影綽綽地隔絕了開來。
這或許是某種結界,秦墨池暗忖,便安然閉眼,開始默誦「洗心訣」。
氣脈循環,帶著丹田中細流一般的真元一路沖刷著經脈,上達識海,又繞回丹田。另有一股強大的氣息橫衝直撞而來,像一架開山的機器,強行撐開了秦墨池初具規模的經脈,轟然撞入識海中那枚時隱時現的妖丹。
秦墨池悶哼一聲,緊皺的眉間露出痛苦的神色。
又一撞。
秦墨池胸口氣血翻湧,額頭隱隱滲出血紋。
又一下。
識海中封印碎裂,妖丹瘋狂旋轉,封藏的妖力如同澎湃的潮水自高處轟然而下。
秦墨池只覺得腦海中嗡的一聲響,全身經脈幾乎被這磅礴的力量撐裂。只覺得從頭到腳,骨骼皮膚寸寸劇痛,與先前妖丹煉化豹皮時的感覺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痛到極處,秦墨池真恨不能一頭撞暈過去,
他這不靠譜的師伯完全就是一副土匪做派,橫衝直撞地引導著他吸收妖丹里的力量,也不怕他這小身板受不受得了已進經過了凝魄期的大妖近千年的力量——妖修自啟靈境開始,漫長的修鍊要經過精怪境、妖獸境、妖丹境、化形境、妖精境、妖仙境、妖帥境、妖王境、大妖王境、上古妖王境、妖神境、進而達到妖祖境。
妖修不易,大多折在妖丹、化形之間。阿驪突破妖仙境,引動雷劫,元神受損,險些殞命在驪山深處。一身修為雖然折了七七八八,然而內里蘊含的龐大力量,即便秦墨池的半妖之體被妖仙的獸皮淬鍊過,要承受起來仍然十分艱難。
恍惚間,秦墨池覺得自己其實已經死了,只留下一縷魂魄,靜靜看著軀殼裡豐沛的靈力在清寧的推動下不斷地沖刷著自己的經脈。識海中妖丹的虛影越來越淡,最後一絲妖力也順著經脈匯入了秦墨池的丹田,在那裡翻卷不定,慢慢凝在一起,最終凝成了一個垂眸靜坐,五心向天的嬰孩形狀。
而在這匪夷所思的過程中,秦墨池得到了阿驪的另外一件禮物。
妖族的傳承。
這就像一個被強力壓縮的龐大文件,有阿驪修鍊中的種種體會,有她學過的各種法術,也有她生活中的點滴記憶,而這一切的終點則是一副安謐的畫面:山間小院,粗大的老桃樹,樹下正和小狗嬉戲的男孩。
那是阿驪記憶中最深刻的東西。
清寧東倒西歪地靠在石板上,身上的毛毛亂七八糟的,色澤也暗淡了許多,灰頭土臉的把自己縮成了一個球,模樣可憐極了。大概是感應到秦墨池的氣息,它眼也不睜地哼唧了一聲,「吃點兒東西,等我睡會兒再說話。」
秦墨池這才發現腳邊鋪著幾張大葉子,上面堆著一小堆水果,有枇杷,還有一堆半紅半綠的野莓子。秦墨池咕咚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自己到底入定多久,但他並沒有飢餓的感覺,只是在看見食物的時候有種條件反射的垂涎。
顧不上洗,秦墨池拎起一串枇杷,隨便蹭了蹭張口咬了上去。山裡自然長熟的枇杷,酸甜可口,比他曾經吃過的都美味。
「你不吃?」
清寧哼唧一聲。
秦墨池看著它蔫蔫的樣子,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它的毛。清寧的小身體抖了一下,繼而放軟,任由他一下一下地給自己順毛。
「你以前住在哪裡?還回去嗎?」
清寧懶洋洋地閉著眼,不吭聲。
「我娘說,你們的師父已經飛升了,成仙了。我娘也不在了……這樣算起來,就剩下咱們倆了……對了,你們叫什麼派?」
清寧費勁地掀了掀眼皮,「天一派。」
「哦,」秦墨池好奇地捏捏它的翅膀尖,「天人合一?」
清寧又不吭聲了。
「那我也算『天一派』的弟子嗎?」
清寧露出鄙夷的眼神,「別瞎攀關係。」
「好吧。」秦墨池笑了,「那『天一派』可就剩下你一個人啦,你住在哪裡?」
清寧正想說話,就聽秦墨池說:「要不跟我在城市裡住一陣兒吧。這裡雖然人多,也挺鬧騰,但好玩的事情也不少,還有好多好吃的東西,你肯定都沒吃過。」
清寧想反駁他,聽到最後一句又改變了主意,拉長了聲調說:「……好吧。」
秦墨池失笑,「多謝師伯賞臉。」
清寧哼唧一聲,繼續補覺。
秦墨池快速吃完了那一堆野果子,覺得精力全都回來了,便抱起清寧,開始順著它指點的方向下山,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它聊天。
「小師伯你平時都做什麼?」
「師伯就師伯,小是個什麼意思?難道你對我還有嫌棄之意?」
「哪能呢,你個頭小,能力可是很強大的,要不也不能救了我是吧?」
「你知道就好。」
「師伯,我丹田裡那個小嬰兒坐著的形象是怎麼回事?我已經到了元嬰期了嗎?」
「別臭美了,你身體里有一半兒是人的血統,另一半是妖,真要走上修鍊的道路,也只能是走妖修的路子。阿驪是妖仙,你若是能把她全部的力量吸收,並且收為己用,當能進入妖帥之境。你看到的元嬰只是一個虛影,阿驪的千年功力對照在人類修士的身上,便是元嬰之境。」
「我已經這麼厲害了嗎?」
「要點兒臉吧,小師侄。」
「我明明看見了……」
「我說了,你看到的只是虛影。嗯,用你們人類的話說,就是……指標。表示你已經達到了那個程度,但只是達到是沒用的。你現在的修為是被我硬拉起來的,你自己能發揮出十分之一的威力來嗎?要是真能的話,你也不會被人像買包子似的拎來拎去了。」
「……」就算你是小師伯,這樣一次一次戳人傷疤真的好嗎?
「阿驪給你的傳承,你要好好學習,對你很有用的。小師侄,世道險惡,你要麼就做包子,要麼就做吃包子的人。」
「……」
「只有真正變成了強大的大妖,才能隨心所欲,不會受制於人。」
「我本來已經過上了自己想過的日子,小師伯。」
「妖力被壓制,假裝自己仍是個純粹的人類?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是個任人宰割的下場。這就是你想過的日子?」
秦墨池沉默了。
他忽然有些迷惘,在這天光將暗的山路上,他心裡升起了無法形容的恐懼,現在的他到底是什麼?
「小師伯,」秦墨池的聲音微微發顫,「你說我……既不是完整的人,也不是完整的妖,到底算什麼?人還是妖?呃,人|妖的冷笑話你就不用說了。」
清寧舒舒服服地窩在他懷裡,似乎不大理解人|妖這個詞有什麼可笑,「你這樣想?我倒是覺得你既是人,也是妖呢。」
秦墨池沒有說話,兩樣都是,跟兩樣都不是,在他看來並沒什麼區別。
「小師侄,你們人類不也說英雄不問來處么?」
秦墨池覺得它這個回答似乎有些跑題,但又隱隱的,似乎正巧落在了他最想知道的那個點上。
夜色漸漸降臨,半輪明月升到頭頂,靜靜照著山林間荒蕪的小路。初春的夜風帶著冷意,隱隱有清新的香氣幽幽浮動。頭頂上方傳來的夜鳥揮動翅膀的聲音和遠處傳來的野獸的嚎叫混合在一起,奏響了山林的夜曲。
皎潔的月光勾勒出遠處山巒清晰的輪廓,將夜行的人身影拉的很長。此情此景,讓他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彷彿他也變成了山林的一部分。
「你是誰不重要。」清寧的聲音平靜悠長,在這靜謐的夜晚聽來,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淡漠,「要看你做了什麼。人類修士里也有道心不堅,墮了魔道的敗類;妖修里也出過妖神、妖祖,頂天立地的大能。」
「秦墨池,事在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