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溫承心中一動。
楊宛出宮的時候不過六歲多,以前在浣衣局,後來在御廚房,最後雖然是在長安公主宮中——但是,眾所周知,長安公主在宮中身份高貴而尷尬,與她交好的人並不多。
這樣的楊宛,到哪裡來知道這麼多有關皇子的事情?
他隨意地說:「他是皇子。」
楊宛嘆一聲:「是啊,他是皇子。」垂下眼帘,片刻之後,溫承問:「長安公主對你似乎頗為照顧。」
楊宛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說是:「公主殿下說,大姐姐當年對她很是友善,所以……」楊宛的大姐是前朝太子妃,與身為前朝貴妃的長安公主確實是有所往來的。
溫承想著這件事,雖覺得楊宛所說的並不能完全說明原因,卻覺得似乎從中窺見了什麼,頓時沉默。
楊宛對他說了一番話,心中藏了許久的秘密有了一個人分享,頓覺鬆快許多,臉上笑容也多了一點,對溫承道:「溫家哥哥,我沒事的,你別擔心。」
溫承見她抬眼看天色,頓時瞭然,失笑道:「好,如果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他對他擠擠眼,說:「至少,我還是你二哥的朋友。」
楊宛點一點頭,笑眯眯的:「在大少爺身邊,溫家哥哥你也小心。」她嘟嚷了一句:「總覺得大少爺對我有什麼不滿意的。」
溫承沉默片刻。
他知道姚章的心結。姚章不同於姚肅,是在姚家還不那麼發達的時候就出生了,小時候很是過了幾天苦日子。因為如此,所以才發奮努力,所以才將自己妝點得像一個名門貴公子。
可是骨子裡養出來的自卑,卻是年歲漸長也改不了的。
對著楊宛與溫承,他總是底氣不足。故而再三提醒,總要兩人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自己現在是宮奴才好。
溫承看著他只覺得可憐,不自覺就帶三分憐憫,什麼話也盡數聽了,卻不放在心上。此時聽得楊宛這樣說,他道:「大少爺的話,聽一聽就是了。如今,你是在二少爺的院子里。」
楊宛說一聲是,又抬了頭去看溫承,一雙黝黑雙眸中藏滿擔憂:「可是,你在大少爺身邊。」
溫承忽地覺得眼眶微熱,抬了手想拍拍她的頭,卻又怕弄亂了她的頭髮,最後落在她的肩膀上。手下小小的身體養了這麼久依舊覺得太瘦,觸感傳過來,只覺得心酸。
「我比你大,」溫承說,「我總會照顧好自己的。」
楊宛方才點一點頭說自己知道了,對他擺擺手,提著裙子往姚肅的院子里趕。溫承遠遠看著她的身影消失了,方才轉身走了。
隔了幾日,楊宛聽了消息,說姚章又病了,姚儀擔憂不已,特意請了太醫上門來給姚章看病。
姚肅擔憂地偷偷去看,卻連院子門都沒有進,就被好生勸了出去。顯見的,姚章的病這次是有些重了。
私下裡姚肅在院子里來迴轉圈,不時抓了楊宛,說一句大哥一定會好的。楊宛點頭附和,也希望姚章好起來。
姚家的氣氛已經緊張了許久。
就在這個時候,席泓晴跟著姚二夫人,上門拜訪來了。
姚二夫人依舊是笑吟吟的,見了姚夫人也不見露出任何傷心之色來,只是略微將席泓晴說了一句是老爺新納的妾,就不曾再說。
楊宛當日跟著姚肅去了書房跟著陸先生學習,等回來之後,才看到站在姚二夫人背後的席泓晴。
當初衣衫淡雅的席泓晴今日穿著淺粉色玫瑰紋的錦衣,長春色蝴蝶紋的緞面裙子,手上的金鐲子明晃晃,頭上耳朵上也都是一片燦爛赤金色。這樣的顏色太過鮮艷,襯得她肌膚越發白,卻沒了以前那種恬淡氣息。
楊宛姿勢抬眼一掃,就低下頭去,與姚肅一同行了禮,被姚夫人按在邊上坐了下來。
姚二夫人瞟一眼與姚肅同坐的楊宛,道:「大嫂還真是疼這個宛宛這丫頭。」
姚夫人說:「這也是她值得疼。」
兩人說起姚玉的事,楊宛與姚肅連忙豎起耳朵聽。
席泓晴站在姚二夫人身後,只是略一抬眼,就能看到楊宛。楊宛穿著一身淡綠色衣裙,手上一對銀鐲。雖說姚肅是姚家的少爺,可是在楊宛面前,卻半點少爺氣質都沒有,有什麼吃的喝的,都是自己先嘗一口,然後推到楊宛面前去。
席泓晴只覺得眼淚要翻湧出來,好容易按捺下去,就聽姚二夫人說起給姚玉新請的教養嬤嬤來。
「是宮裡頭放出來的,是長安公主宮裡頭的,」姚二夫人笑眯眯的,「聽說前朝是服侍皇後娘娘的呢。」
楊宛聽得這樣的描述,頓時就想起一個人來,越發凝神去聽姚二夫人說話。
果然,姚二夫人說:「這位嬤嬤姓林,家裡頭上上下下都叫她林嬤嬤。」
楊宛心道果然,想著這個林嬤嬤,心中倒是湧出一點故人相見的喜悅來。這位林嬤嬤前朝的時候,楊宛就見過,在長安公主宮裡,也對她多有照顧。雖說是大姐結的緣,後來兩人相處得倒是很愉快,彼此之間也有了來往。
姚肅見得她臉上笑容燦爛的模樣,不由低聲來問。楊宛同樣壓低聲音地回答了。
姚夫人笑道:「兩個人在邊上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呢?快些說來讓我也聽聽?」不等楊宛回答,姚肅就搶先道:「娘,宛宛說那個林嬤嬤,是她認識的。」
姚夫人與姚二夫人都是好奇,姚二夫人道:「早知如此,今兒就該讓林嬤嬤過來見一見宛宛你的。」
楊宛連忙站起來,搖頭道:「應該宛宛去拜見嬤嬤的。」
姚夫人道:「宛宛與這位嬤嬤,是如何認得的?」楊宛抬頭看一眼姚夫人,低聲道:「以前進宮覲見的時候……」
姚二夫人聽得不分明,姚夫人卻已經聽清楚了,看著她心中一嘆。正要說點什麼來將話題轉開,就聽楊宛道:「在公主宮中,嬤嬤很是照顧我。」
姚二夫人笑眯眯道:「哎呀,那確實應該見一見了。大嫂,不如今兒就讓宛宛這丫頭跟著我去看一眼,也讓林嬤嬤心情舒暢些。」
姚夫人掃一眼楊宛,見她表情渴望,也不想阻攔了她,當即點頭說好。姚肅在邊上鬧著也要去,姚夫人正要攔,姚二夫人道:「我家聰兒昊兒可都想著哥哥呢,就讓肅兒去一趟,陪我家那兩個小魔星一同玩一玩。」
姚夫人想著姚聰姚昊二人,也就答應了下來。
雖說是隔壁,可畢竟路程也不近,姚二夫人坐了軟轎過來的,原本想抱著楊宛一同過去,卻被席泓晴笑著攔了:「宛宛也不輕,夫人抱著也委實辛苦,不如妾身來抱。」
姚二夫人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居然答應了下來。
楊宛被席泓晴抱著坐在軟轎當中,轎子走起來之後,她聽到席泓晴低聲地問:「宛宛,你在姚家府上,過得可好?」
楊宛不解她為何問出這個問題,點頭說好,轉而去問席泓晴:「你為什麼,要答應給二老爺做妾?你明明之前說過不做的。而且,席宏遠也不希望你做妾。」
席泓晴沒有出聲,良久,楊宛感覺到脖頸處一熱,席泓晴的眼淚落了下來。
「不做妾,也是活不下去了。家裡頭就遠哥兒一個男丁,年歲又還小,還不能支撐門戶,剩下老太太和嫂子兩個人,若是我不出來做事,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我辭了館,家中就只憑嫂子每日給人漿洗賺兩個錢。二叔那邊三天兩頭的來鬧,老太太連病都沒法養,遠哥兒也說要去做活,可他才多少歲,又能做些什麼。」
這些話彷彿在席泓晴心底藏了很久,楊宛一問,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傾瀉出來。
「況且,我又是守瞭望門寡的,如今那一家也沒了,如今又到了那樣的境地,我總不能日後嫁一個販夫走卒,將閨學里學的東西全部丟到腦後。至少,給二老爺做妾,可以讓家裡頭嫂子不需要再去拋頭露面給人漿洗,也可以讓遠哥兒繼續去學堂,日後就就算沒法子考進士,也可以學點東西做個大掌柜,不至於真的就要去做苦力。」
「你從出了宮就是被人好生養著的,又怎麼知道,我在外頭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嫂子當年也是大家閨秀,可如今卻也能站在大街上與人對罵。那副模樣,我實在是見不得。」
楊宛沉默了一陣,忽地說:「你嫂子,當初只是小吏家的女兒,算不得大家閨秀。」
席泓晴一怔,低低地笑,彷彿是在哭。
「是啊,在你眼中,自然是算不得的。可是,我不能讓我的侄子侄女,將來遠哥兒的兒女,過著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
「也許你做得對。」楊宛說,「我不是你,不知道你的處境。但是,我只是覺得,做妾不好。」
席泓晴在小小的軟轎內,咬著唇低低地哭:「若是能選擇,誰又願意做妾?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若不是……日後鳳冠霞帔也是有的,如今這境地,又是誰願意的?」
她的手緊緊地捏著楊宛的肩膀,彷彿要將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出來:「宛宛,你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罷了。可是你也別忘了,如今,你也不過是宮奴罷了,日後生死嫁娶,難道就由得你嗎?」
楊宛沉默良久,說:「也許不由我,可是,在那之前,我會儘力讓我自己有更多的本錢,不去走那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