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6.7|家
邱心婷本能的告訴自己,不要相信這個女人說的鬼話。
許家樂一定是在造謠,一定是因為她的身份被自己揭穿,惱羞成怒,想要混淆視聽,於是拋出一個更爆炸的新聞,試圖轉移艾文迪的注意力。
但家樂的話,卻將她帶回童年的陰影——
20年前,她還在上幼兒園,那部分的記憶其實相當模糊,只有依稀片段。
她叫「爸爸」的那個男人,其實並不是每天都回家跟她們母女一起吃飯。媽媽告訴她,因為爸爸是醫院裡的外科主任,很忙,很忙很忙,沒有辦法每天回家;媽媽讓她要乖,爸爸在家的時候一定要聽話,不能惹他生氣,在外面也不要太高調的提起爸爸的事。
幼兒園有些孩子很壞,天天笑她是沒爹的孩子,邱心婷想要反駁,說她有爸爸,爸爸又帥、對她又好,還是醫院裡的主任,但她牢記媽媽的話,寧願跟他們打個頭破血流,也死死咬住嘴唇不說。
後來……忽然某一天,她和媽媽就離開了原來的地方,搬進了寬敞明亮的大房子,跟爸爸住在一起。每天每天,她都能看見爸爸,也終於可以在陽光下跟爸爸走在一起。她上了小學,再也沒人當面嘲笑她了,反而因為她父親的關係,受到老師的各種優待,同學的巴結討好。
她都快要忘記這段歷史了。
而此刻,家樂冷冷的一席話,彷彿又將她打回那個晦暗的夢魘,一群小男孩小女孩從她面前經過,得意的說,「婷婷,你爸怎麼還不來接你?哦,差點忘了,你沒有爸爸……」
於是她忍不住尖叫起來。
等她發現自己失態,連忙捂住嘴,強自鎮定,「許家樂,你別以為隨便幾句話就可以信口雌黃——我爸馬上要競選院長,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多的是小人惡意中傷,你要再這麼散布謠言,我分分鐘發你律師信!」雖然口氣兇惡,聲音卻掩不住一絲顫抖。
家樂聽的笑不可抑,「律師信?那我就坐等了,千萬不要食言——正好,稍遲我也有東西要發,你、或者說你家,也請坐等吧。」
邱心婷想不到她竟然完全無視自己的警告,有些慌了,「——你是誰?你到底是誰?除了是瑞典皇家醫學院的口腔醫學碩士,你還有什麼身份?」
心中的陰影越來越大,彷彿一團看不到邊際的烏雲,籠罩在她花樣的年華。
「我的話反正也是信口雌黃,你會信嗎?我看,你還是自己去問你爸好了,」家樂頓了一下,嘆息道,「——這件事比我計劃要來的快一點,不過沒關係,反正也是遲早。」
邱心婷愣愣的問,「計劃?你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的接近我、接近……elvin?要不是陳寬……你原本打算什麼時候……」
「你果然是從陳寬那裡找的突破口……」家樂沉默半晌,「算了,像這種學術和生活作風都有問題的人,我原本不該相信他的所謂信用。」
「生活作風?」
家樂嗤笑一聲,「看來他還沒告訴你,他離開瑞典的原因之一,還包括跟那裡的護士在工作場合白日宣*淫,被人鄙視、混不下去吧?」
計劃生變,還是卡在這個時候,家樂也不是那麼愉快,跟陳寬的心照不宣臨時同盟宣告瓦解,就當一報還一報了。
「他……跟護士?」受到極大震撼的邱心婷,腦容量已經無法處理更多的信息。
家樂冷笑一聲,「可見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對不對?邱思明跟他也算物以類聚了。」
邱心婷忽然尖刻的反駁,「你亂講!我爸跟他不一樣!你男朋友被別的女人撬了,跟我爸有什麼關係?那是因為你自己沒本事!沒有吸引力!你幹嘛遷怒到別人身上?就看不得別人一家幸福快樂了?!」
家樂的情緒也終於激動起來,「——我哪有遷怒?我是在反省!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來當個護士?我不過是想要做個試驗!」
邱心婷微微一愣。
一直沉默的艾文迪,在醫師袍的掩蓋下依然與家樂肌膚相貼,此刻因了這句話,身子變得僵硬。
家樂苦笑一聲——
「我想要知道,護士……是不是真的,一定要被醫生吸引、不可自拔,以至於罔顧其他?」
死一般的寂靜。
邱心婷半晌才開口,「這就是你假裝護士的原因?你簡直……不可理喻……」
剛才那份難得的脆弱從家樂臉上消失,她的口氣重新變得冷硬,「那麼,你也可以回去問問你媽——為什麼當時明知道邱思明有老婆女兒,還要巴巴的貼上去犯賤?」
「你讓我問我就問?你憑什麼?你、你們——」邱心婷看了看兩人,再也呆不下去,終於一跺腳,跑了出去。
她打車到別墅區門口,下了車,一路沖回自己家。
邱思明和老婆正在吃飯,一見女兒亂沒形象的沖回來,邱夫人連忙放下碗筷迎上去。
「cindy怎麼跑這麼急?吃飯沒?我們也剛開飯,有你喜歡的蝦,媽幫你熱一下——」
邱思明也說,「先緩一下,洗個手,喝點水,這麼大了還像個小孩冒冒失失的,真是——」
這本來是相當日常的一幕。
日常到她幾乎不會珍惜,甚至有時會嫌煩。
但此刻,邱心婷卻愣愣的望著他們,說不出話來,扭頭上了樓梯。
「這孩子,又發什麼脾氣呢。」邱夫人倒是見慣不驚,淡定的讓幫傭阿姨去熱菜。
邱思明想了想說,「也許這幾天實習遇到問題了?哪天我空了,親自去看看。」
這個建議,還是校慶那天,艾文迪診所的一個護士對他提的。
那個……許護士,在舞會上搶了邱心婷的風頭——連他這個過來人,都能看出兩人跳舞時的暗潮湧動。
想到這裡,邱思明的眉頭微微皺起。這大概也是女兒不開心的原因?
「你這老爸也真是的,女兒實習,你身為副院長也不去給她壓壓場子。」
邱思明有些不悅,「你知道什麼,吃飯吃飯。」
邱夫人放下碗,「你先吃吧,我去看看女兒。」
邱心婷上樓進了自己房間,關上窗,連衣服也不換,就一頭撲*上床。
她的腦子現在還沒清醒過來。
——不應該是這樣的。
本來她做好準備,一心要去揭穿家樂的真實身份,讓elvin認清她的騙子面目,卻沒想到……
「cindy,我進來了——」
邱夫人親自端了飯菜上來,「起來吃幾口吧,看你這陣子瘦的,減肥減肥,胸都減沒了,哪個男人會喜歡?來,吃點媽做的木瓜燉牛奶。」
「不要,我吃不下。」邱心婷悶悶的說。
邱夫人將托盤放在床頭,對女兒突如其來的脾氣相當習慣,「怎麼了,實習不順利嗎?」
見女兒不說話,她以為自己猜對了,於是接著說,「實習嘛,也就那麼回事——反正你是女孩子,將來也不用做外科,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實在不行讓你爸開張假條。」
「媽,」邱心婷忽然開口,「你當時是在江城口外當護士的時候,認識爸的嗎?」
邱夫人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怎麼了,八卦到爹娘身上?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邱心婷忙說,「你跟爸的結婚紀念日快到了,我不是在想怎麼幫你們慶祝嗎?」
「唉,都老夫老妻了,你這孩子也挺能折騰——」邱夫人嘴上這麼說著,卻笑眯眯的,並非真心反對。
「二十周年,應該是叫……『瓷婚』吧?」邱心婷喃喃道。
為什麼會有這個說法?聽起來像是……很容易碎掉的樣子。
邱夫人終於發現女兒的反常,「你這幾天就是在琢磨這事么?結婚周年什麼的,也就是個形式,你不說我都忘了——再說今年咱家最重要的事是你爹選院長,等那事定了,再說這頭也不遲。」
邱心婷彷彿充耳不聞,翻個身盯著她,「二十周年……媽,為什麼——為什麼,你跟爸,要在我五歲時才結婚?」
邱夫人眸光一閃,連忙說,「不是早跟你說過嗎,你爹年輕時忙事業,哪裡顧得上這頭家……我跟你爹都知道虧欠了你,難道對你還不夠好嗎?不過,如果真要籌辦這事,倒不用刻意強調二十周年什麼的,免得讓人說話。」
邱心婷迅速收斂情緒,「……我知道了,媽,你先下去吧,我洗把臉,再下來跟你們吃飯。」
邱夫人滿意的離開了。
望著她的背影,邱心婷的心彷彿直直落入深淵。
她沒有錯過母親眼中一閃即逝的複雜情緒——
那顯然不是「年輕拼事業、無暇顧家、不得不推遲結婚」的借口能夠解釋的。
紛亂之際,她忽然想起家樂說的話。
當時自己威脅她要發律師信,家樂卻說她也有東西要發,讓他們一家坐等什麼的……
她要發什麼?她要……從自己手上奪走什麼?
邱心婷不寒而慄。
看著這間寬敞明亮,裝潢有如公主房的卧室,聽著樓下父母輕聲談笑的聲音,她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她賴以生存的這些東西都不復存在——
但她還是收斂情緒,擦了臉,走出卧室,一步步的走下樓梯,坐上餐桌,加入晚餐。
就像這二十年來一直習慣的那樣。
「這幾天實習到哪個部分了?拔牙?口外的帶教老師,有讓你們上手嗎?」邱思明笑眯眯的問,還幫女兒夾了菜。
「嗯,是的……有。」邱心婷連忙低下頭,大口吃飯,害怕對上父母的眼神。
邱心婷離開之後,好一陣子,艾文迪和家樂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
同在一張牙椅上,肌膚相貼,肢體相抵。
沒有高速手機轉動的聲音,沒有消毒鍋啟動運行的聲音,沒有振蕩器嗡嗡的聲音,沒有醫生護士客人交談的聲音……
什麼都沒有。
越發擴大、彰顯了那份沉默。
家樂的情緒,久久才平復些許。
意識到當下的處境,她如夢初醒,想要離開牙椅。
卻被一隻胳膊攔住。
家樂不敢看攔住自己的人,「讓我下去。」
曾有的旖旎迷亂已經蕩然無存,徒留冰冷的尷尬。
就如那人肌膚的溫度。
「——結果呢?」艾文迪的聲音也毫無溫度。
家樂這時忽然羨慕起跑掉的邱心婷。
想必公主此刻已經逃回那個溫暖的家,自然有疼愛她的人給她順毛,會為受欺負的她出一口氣。
而她自己,卻不得不留下來面對。
面對比邱心婷更無法淡定的對象。
「你不是在做試驗嗎,結果怎樣?」由於兩人挨得近,艾文迪幾乎是貼在她耳旁說的。
家樂身子一震。
是,她剛剛親口說的,假裝護士的原因——她想要親自試試,是不是當了護士,就一定會毫無選擇的拜倒在醫生的西裝褲下,罔顧倫理、不能自拔——
她苦笑,「現在……好像不太適合討論這個吧。」
「雖然沒有對照組,但至少做到了單盲法,」艾文迪毫無笑意的笑了一聲,「你也算對得起卡羅林斯卡學院的培養。」
如果不是此刻,家樂很願意欣賞他的幽默感。
研究對象被蒙在鼓裡,還真是科學試驗中單盲法的一種。
家樂咬了咬嘴唇,「……對不起。」
她依然沒有看他。
「誰?對不起?什麼?」艾文迪的眸光一緊。
「應該是在下受寵若驚才對吧?居然能被top1牙學院的高材生選為研究對象,改名換姓、忍辱負重、虛與委蛇——」
家樂忍不住開口,「是!我對你隱瞞了身份,就算……我做錯——但艾醫生,你又損失了什麼嗎?」
艾文迪沉默的看著她,半晌才說,「你說的對,我沒有損失……我根本一點損失都沒有——相反,我還賺到了,把大醫生當小護士使喚,甚至差點以為……」
「沒關係,我們……兩不相欠。」家樂匆匆說,依然不敢跟他對視,但兩人維持至今的姿勢卻再難繼續,她身上幾無寸*縷,看到自己匆忙間被脫下的衣服就在牙椅下面,於是低頭去撿。
那是……粉色的護士服。旁邊是他的深色洗手衣。
家樂簡直覺得黑色幽默。
但她還沒夠到那件衣服,就被拉回椅子上。
艾文迪撐在她上方,固定住她的手臂,變成了公主闖進來之前的樣子。
「兩不相欠?不不不,至少,等我們一起做完這個試驗。」艾文迪緊緊的盯住她。
他甚至笑了一下,「誰讓我也是習慣了有始有終的人呢?既然已經被納入試驗,那沒有道理不做到最後一步,是不是?」
家樂從沒見過他這麼危險的眼神。
跟公主來之前,完全不一樣的危險。
家樂本能的緊張起來,她掙紮起來,「艾——」
「讓我們做完這個試驗,」艾文迪重複了一遍,然後抬起她的腿,壓了下來,「——醫生。」
被他用空洞語氣說出的這兩個字,如同一柄利刃,用力的插*在家樂的心上。
那種痛意,甚至超過了與此同時,她肉*身所感到的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