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山陵崩
洛陽里的變化還不僅僅是鮮卑人脫下鮮卑袍和靴子,換上漢人的衣裳那麼簡單,在過了兩個月,皇帝直接下令將鮮卑姓氏換為韓信,皇族姓氏拓跋改為元姓,而其他的鮮卑大姓改為穆陸賀劉等單姓。對於這些單姓之間,也沒有設定下誰高誰低,更加沒有將門閥那一套給搬過來。
這麼一下,鮮卑貴族中大嘩,若只是穿漢服說漢話也就罷了,眼下直接乾脆連祖宗傳下來的姓氏都給丟掉了。
礙於皇帝手裡的大軍,那些鮮卑貴族不敢在朝堂上公然表達出自己的憤怒,只能在下朝後一窩蜂的鑽到了尚書右僕射莫那縷的府上,這一次鮮卑姓氏改為漢姓,沒有一個鮮卑貴族能夠置身事外的,同樣的莫那縷也沒能逃脫,他原本是鮮卑大姓賀蘭氏,如今直接變成了賀氏。
府邸的建造也沒有開始多久,原先的密室還在修葺,還不能使用,一群人只能窩在房內的發泄怒氣。
「皇帝這是要把自己的根都給忘記!」說起這件事,那些鮮卑貴族滿心憤恨,「好好的鮮卑人,要是說學漢人的那一套也算了,偏偏連姓氏都要改成漢人的,在皇帝眼裡是不是漢人吐的口水都是香的?!」
「沒錯,我們的姓氏都是先祖傳下來的,好好的在我們手裡就丟了,日後怎麼到低下去見祖宗?」
「這樣誰受得了?一下就要人換了衣裳,頭髮也要和漢人一樣,這樣也算了,哦,這下可好了,這會連姓氏都不讓人姓了,直接就換祖宗!」說話的那個鮮卑貴族年紀大了,但是說起話來也沒有半點忌諱,裡頭的怒氣完全流露於言語之中。
「照這樣下去,說不定先祖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都要毀在這個小皇帝的手上。」另外一個沉默不言的鮮卑貴族開口了,他抬起頭看向莫那縷,「你是幾朝老臣了,這件事你不打算說上幾句話?」
莫那縷這會也鐵青個臉,「說甚麼?有甚麼好說的?如今你看看太極殿上的那位,是聽得進去旁人話的模樣么?但凡說些和他相左的話,別被當場擼成白板就算不錯了!」
皇帝這次的態度出奇的強硬,若是真的來甚麼勸誡,恐怕他就能提早致仕了。還能說其他的東西?
「那我們也不能這樣白白的受欺負啊!」聽到莫那縷這話,旁的鮮卑貴族都騷動起來,鮮卑族的漢化早就開始了,不過一直都是春雨無聲的進行,就是在太皇太后當政的時候正式將秦漢的三長制推廣,到了皇帝當家做主,直接就將漢人的那一套給搬過來了。
「是啊,憑甚麼!!」頓時房間內就開始吵起來,「太欺負人了!陛下忘記了自己是鮮卑人,還要逼著人和他一樣!」
「太憋屈了!再這麼下去,這洛陽也不呆了,大不了回到草原上放羊去!」說道激動處,那個說話的鮮卑貴族一巴掌就拍在手下的案几上,發出彭的一聲響。
「小聲點!找死呢!」莫那縷一眼瞪過去,直接讓那個人閉了嘴。
莫那縷回過頭,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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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妙音看著面前阿鸞寫的歪歪扭扭的元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阿娘,師傅說日後兒就姓元了,不姓拓跋了,是真的嗎?」阿鸞三四歲,拓跋演已經安排老師給他開蒙,阿鸞雖然眼下還沒有被封太子,但冊封為皇太子是遲早的事,又嫡又長,不是他還會是誰?如今宮裡的皇子也就他一個。
所以師傅們教他的時候也沒有將阿鸞當做小孩看,朝堂上的事也會和阿鸞說,哪怕阿鸞聽得迷迷糊糊半懂不懂的。
「嗯,你阿爺下令了,以後皇室就是元姓,不是拓跋了。」蕭妙音低下頭看著兒子。阿鸞對姓氏一事沒太多的糾結,他哦了一聲之後就開始黏著蕭妙音,「阿娘,兒寫的字好看不好看?」這是要撒嬌了。
「嗯,阿鸞要是多練練,會更加好看。」蕭妙音瞥了一眼阿鸞寫的歪歪扭扭的字,摸了摸孩子的腦袋瓜。
這會孩童開蒙學字,不是和現代書法班那樣一次接著一次的寫永字,而是寫纂。
阿鸞的字歪歪扭扭,但是在初學的小孩子裡頭算是很不錯的了。
阿鸞得了表揚高興的一張小臉都紅彤彤的,他下定決心要寫的更好,到時候給阿爺看,想著往外面跑。他跑出去宮人和中官們趕緊跟上,阿鸞的年紀大了,蕭妙音也給了乳母一筆錢財打發出宮了。
畢竟都四五歲的小孩子哪裡還需要乳母,再說了太子的乳母向來就是惹麻煩的,而且在北朝的宮廷更是代表著權力和野心。蕭妙音不能容忍這些,乾脆就直接將人給打發了出去,甚至連乳母臨走前先要看看阿鸞的要求都沒有搭理。
阿鸞對兩個乳母沒多少感情,乳母不見了照樣吃吃喝喝什麼事都沒有。
「三娘,你怎麼看著有心事的樣子?」常氏這算是在宮廷中長住了,她平常就陪在女兒和外孫的身邊,日子也算是過的有滋有味。不知道在燕王府里要快活多少。
「阿姨,我覺得外面怕是要生亂了。」蕭妙音嘆了口氣,和常氏說道。
常氏嚇了一大跳,伸手來就要捂蕭妙音的嘴,可是手伸到一半想起女兒如今的身份,又放下手來,「這樣的話你說著嚇人呢?」
常氏畢竟出身不高,對外面的事就算知道,不到逼不得已也不會出聲議論。這個小心翼翼的毛病就是當年在燕王府里養成的,到了如今成了縣君,娘家人也富貴起來了,但還是改不掉。
「這又有甚麼?」蕭妙音都好笑,這麼一件事難不成她還不能說出來?「這件事恐怕就是阿演自己心裡也心知肚明。」
改革這麼激烈,又怎麼快,恐怕到時候那些不滿的鮮卑貴族肯定是要鬧出一些是的,就看鬧出是甚麼樣的是來。
遲早罷了。
「阿姨是說不過你的。」常氏想要女兒要謹慎些,畢竟這是在宮裡,不是在外面。不過看著女兒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的話蕭妙音是沒有聽到心裡了。
蕭妙音想起一件事來,她看向身旁侍立的秦女官,「過兩日讓清河王妃進宮來見我。」
三個皇后女侍中,她最一眾的也就是蕭麗華,陳留長公主和蘭陵長公主都像是順帶的了。
「唯唯。」秦女官點頭應道。
「見到二娘,你也勸說一下她。」常氏想起聽說到的外面的事,幽幽的嘆了口氣。
「又有甚麼事了?」蕭妙音看向常氏。
「二娘在興辦甚麼女學,收的都是一些貧家女,外面的那些人話說的很難聽。」常氏遲疑一下,還是將自己知道的和蕭妙音說了。
蕭妙音記得蕭麗華的確是和她提起過要辦女學的事,不過她一開始以為是給蕭麗華莊子上那些女孩子用的,聽常氏的話,似乎蕭麗華還辦大了?
「二娘這件事我勸了也沒有。」蕭妙音不打算去阻攔蕭麗華,有些事她不好做,但有人去做這就是好的,而不是伸手去扼殺。
見蕭妙音如此,常氏也只好保持沉默了。
;兩日之後蕭麗華來了,見到蕭麗華的時候,蕭妙音眼前一亮,比較在平城的時候,蕭麗華還是只會更加有活氣,身上滿滿的都是生機。
看來在洛陽的這段時間,蕭麗華的確過的不錯。這段時間蕭妙音光是宮內的事就忙的不行,又想到三個女侍中也有自己的架勢,就遲遲沒有召見,如今一見,發現蕭麗華竟然是要比以前更加光彩奪目了。
蕭妙音知道蕭麗華,絕對不是什麼被男人給滋潤的,在這位堂姐兼老鄉的心裡,所謂的男人恐怕就是一同過日子的。能過的來最好,過不來也不會多傷心。
「我聽說你在外面可是辦了女學?」蕭妙音讓蕭麗華在床上坐下輕聲問道。
「這件事這麼快就傳到三娘這裡了,」蕭麗華笑了笑,「沒錯,我的確是辦了一所,收些貧苦家的女兒。那些女孩子也差點被自家的爺娘賣了換口糧,我可是明明白白給那些所謂的父母錢糧,立了手據,說明了從此女兒和他們可是斷絕關係了,到死都不能來糾纏。」
「算起來那些女孩子也是我的人,我讓我手下人讀書,這麼快就有人迫不及待來說我了。」蕭麗華笑道。
「這事,我還是那句老話,你想去做的話就去好了。」蕭麗華的想法蕭妙音能夠猜到幾分,蕭麗華平常招工都是用的女工,但是一味的給錢也不是個事,最重要的開始開發心智。
而讀書是最好的辦法。那些人不是將書籍知識看得比甚麼都重要麼?尤其士族仗著一個姓氏,就自覺高人一等,蕭麗華想起這些年打過交道的那些士族,心中連連冷笑。她對士族的印象是徹底的壞到了骨子裡。
那些士族看起來挺高貴的,但是真的被當權者揉搓,也不過是搖尾乞憐的一條狗。這麼多年難道例子還少了?
「還是三娘懂我。」蕭麗華臉一揚就和蕭妙音撒嬌。蕭妙音看見愣了好一會,而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只不過你要聽些外面的閑話了。」蕭妙音笑過之後感嘆。
蕭麗華是不當一回事的,「本來做這事,我就沒有想過外頭對我的評價有多麼好,可是說的再難聽有個甚用?」蕭麗華笑了笑,「要是這點都受不住,就乾脆別做了。」
人言固然可畏,但在權力和身份面前,哪個敢把這話說到她面前來,她就佩服哪個人的膽量。
幾句流言算得上甚麼?蕭麗華心裡輕哼了一聲。
「三娘你知道么,最近尚書右僕射的夫人忙著到處跑。」說起這事,蕭麗華也是一笑。
「嗯,也難為她了。」蕭妙音知道這話里的意思,她抬眼看了一下蕭麗華,眼下也不知道會怎麼樣,改革一旦開始除非是拓跋演不坐在那個皇帝位置上,不然是沒有任何改變的可能,真的改變了豈不是自打嘴巴?
開了個頭就只能一直做下去了,另外鮮卑人的部落殘留那一套的的確確是不適合再用,短時間內是不可能自己想出個辦法,不如用漢人現成的。
正說著話,外面有宮人面色焦急,腳步匆忙的趨步進來,「殿下,太皇太后崩了!」
「甚麼?!」蕭妙音聞言,失手就將手邊的憑几給推翻。
喪鐘沉悶的聲響在金墉城上回蕩不絕。
才遷都大半年,宮裡就要有白事,說起來還有些晦氣的。但沒人敢提這一茬,畢竟沒了的那個可是曾經權傾天下的人物,即使風光不再,也不是別人能夠隨便說嘴的。
太皇太后自從那一場大病,在榻上躺了兩三年,原先是想著自己那兩個兒子,死死熬住,這麼一路都過來了,誰知道最後竟然就沒了。
但太醫署的人卻是上下鬆了一口氣,太皇太后已經是燈盡油枯,再拿著葯吊著,不過是病人難受,他們這些人也心驚肉跳。
眼下太皇太後山陵崩,帝后也沒有說要太醫署如何,他們這些人也能放下心來。
太皇太后的喪儀和皇帝是差不多了,宮中所有的喜慶東西都換下,上下縞素一片。
拓跋演的改革才起了個頭,而且要和那些有對抗之心的鮮卑貴族對抗,如今國喪一來,還真的不是時候。
到底這位祖母養過他一場,哪怕心底覺得太皇太後去的不是時候,也沒有表露半點在臉上。
換上斬衰,宮殿內一片哭聲。拓跋演在靈前做了一陣子的孝孫之後,就回到了側殿內,那裡正有許多漢臣在等著他。
蕭妙音知道拓跋演忙,宮裡頭的事忙,還有外面那些鮮卑貴族的事。她伸手擦了擦眼角,帕子上沾了點胡椒粉。
前頭的何太后哭聲里聽著都帶了笑,想起這兩個人的恩怨,她是該開心的。但是過了一會那一股笑意也沒有了,只有乾哭。
忙了一天,蕭妙音回到長秋宮,看見拓跋演坐在榻上伸手揉著眉心,他如今的裝束已經完全是漢人打扮,他扶額揉弄眉心,聽到蕭妙音的足音他放下手來,「你來了?」
他已經能夠分辨出她的足音了,哪怕聽不到她的聲音,光憑這個,他也能認出她來。
「嗯,累了?」蕭妙音挨著他身邊坐下。
這樣還要忙上二十七日,皇帝守孝以日代月,拓跋演看著也沒有規規矩矩給太皇太后守孝三年的意思。
「阿妙,以前我是真的恨她。」拓跋演放下揉弄眉心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蕭妙音沉默下來,她等著他的下文,果然拓跋演開口了,他抬頭看向那邊的窗欞,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起以前的過往,「那會我年幼,但是真的怕,一個五六歲的小兒,旁人以為我年幼不知事,但我又不是傻子,哪裡會真的不知道?阿爺沒了,阿娘也沒有了,宮城那麼大,但是感覺自己連一席之地都沒有。」
「如今太皇太後山陵崩了,我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高興。」拓跋演說著,整個人就靠近了蕭妙音的懷裡,蕭妙音抱住他,和抱住阿鸞一樣,伸手在他的背上輕輕撫慰。
或許他已經是勝利者了,所以知道太皇太后死了之後,他沒有半點的高興,甚至生出了那麼一些感嘆和哀傷來。
他生下來就被抱到了祖母那裡,算起來,太皇太后對他的確是有養育之恩。哪怕兩人之間還隔著殺父之仇。
「……」蕭妙音沒有說話,人死之後,旁人想起來的也只有逝者的好處了,蕭妙音也沒提起那會這個姑母基本上就沒當侄女和孫子們是人,當做是配種的牲畜來看的事了。
反正人都死了,再罵再怨恨還能怎麼樣?還不如想開點。
「畢竟她也是阿鸞的曾祖母。」蕭妙音道。
阿鸞自打生下來之後,蕭妙音也好,拓跋演也好,夫妻倆從來就沒有帶孩子到太皇太後面前過。
「嗯。」過了許久,拓跋演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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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遷都之後,偌大一個平城就徹底的冷清下來。平城原本就交通不便,如今天子都走了,這座城池也徹底的平靜下來。
鮮卑貴族好佛,平城中也多佛寺,遷都之後,那些僧人也跟著供養他們的貴族南下去了。平城越發的寧靜。
道觀的小道士手裡拿著竹帚在清掃這面前的落葉,北朝好佛,道家原本就不興盛,如今連平城的那些人都走了大半去洛陽,連那些馳馬遊玩的貴女也不見了,越發顯得這山中寂寥無趣。
小道士想著以前還能聽見一些人聲,如今除了道觀里的人,就徹底的只有外頭的那些鳥叫了。
他低頭只顧著掃地,冷不防將幾片落葉掃在一雙黑色的靴子上。
小道士沒想到這回山門前竟然還會來別的人,驚訝之下抬頭。只見面前站著的是兩三個彪形大漢,容貌勉勉強強只能算得上是周正。
那小道士嚇了好大一跳,那大漢臉上抽動了兩下,「帶我們去見你們的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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