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第二五五章 窯子
任之行到的時候,她已經紮好了手臂,衣裝整齊地坐在沙發上。
「懷參謀,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有什麼病痛?」
「我無礙,你那邊怎麼樣?」
「昨晚回去就和組織聯繫上了,上頭很重視,已經動身去和葉銘添接觸。」
「他到了哪裡?目前是什麼情況?」
「這個我暫時還不知道,我想,組織上為了保護葉銘添不被暗殺,應該不會向任何人,包括我,透露他的行蹤。」
懷瑾想了想,點了點頭。
「……小董怎麼樣?」
懷瑾眼波一轉,紅了眼圈,醞釀了小片刻,「我在盡全力保她少受刑審,只是你們那邊請一定抓緊,多留她半天都是危險……雖然我是主審官,可這邊情況複雜……」
「我明白。」任之行點點頭。
「我打算直接判她死刑,送到死監里,在那裡可以免受刑審……按照她目前的情況,其實對於『我們』來說沒有什麼價值了。只是沒有你的明確消息前,我不敢走這步。」
「再等我到今晚,今晚一定會有進一步的消息。」
「任大夫,我這邊有些情況。今天凌晨我看到龔山和繆虎都有些不對勁,如果我猜得沒錯,他們應該是知道了葉銘添的事,這對於繆虎來說是根軟肋,他和葉銘添暗中勾結,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而龔山又一直是繆虎的靠山,那份毀城計劃,甚至是龔山最後一個借閱的。他倆現在應該最想擺平這事。」
任之行沉吟片刻,「或許可以與他們私下做筆交易……我會向組織彙報這一情況。」
懷瑾凝眉想了想,「要想逼他們走這步,必須讓他倆相信能得到更大的好處。」
「嗯……關鍵還是對葉銘添和那份計劃的處理……」任之行站起身,「你這附近都有暗哨,我不方便久留,不過,讓我檢查一下你的身體吧,我覺得你不太好。」
「昨晚都查過了,我沒事。盤尼西林帶來了嗎?」
「帶來了,你的出診費和藥品費用我都會在明面上開賬單給你,盤尼西林是我的私貨,但很緊俏,我暫時只有兩支。」說著便將葯遞到懷瑾手裡。
「好,」懷瑾接過來,「我找了借口讓獄醫給她處理過一次,但沒辦法繼續為她治療,這兩支盤尼西林太重要了,我會找機會幫她注射。」
淮城運河幹道旁的窄街上,稀稀疏疏活動著一些早起的人,街邊一扇朱漆斑駁的門被撞開了,葉銘添踉踉蹌蹌地跑出來,街上的人一時側目,個個避之唯恐不及。
這是一處暗窯子,窯姐兒們夜裡一茬茬地接客,送走了一個就再去站街。當地人都繞著這門口走,生怕惹了嫌忌似的。
凌晨葉銘添從警察局出來,本想去賭一把,摸摸口袋,邁出兩步,再摸摸口袋,還是憋屈地忍住了。可總要找個地方排遣排遣一肚子的晦氣,尋著一個價格低廉的站街窯姐兒,就跟著走了。
「好事」還沒成,門「啪」地被撞開,還沒反應過來,槍響了,葉銘添來不及去細看,好歹子彈沒打在自己身上,翻出窗戶跳到院子里,撞開門便往外跑。
沒跑兩步,左右躥出幾人將他按住,那一剎那,葉銘添悔不當初,悔自己剛才沒把真傢伙拿給解放軍求收留,悔不該做那跑船的買賣,悔當初被懷瑾保了后沒回老家好好過日子,悔娶了伍乃菊,悔不該愛上董知瑜,悔拜了懷瑾做師長……
這一串悔意還未盡數想完整,抬眼卻看見眼前的人穿著解放軍的布鞋,葉銘添拿眼睛將幾個人來來回回仔細瞅了一遍,「你們什麼人?」
幾個人也不跟他啰嗦,一輛吉普停在了旁邊,幾人將他往裡一塞,也不管他一個勁地質問反抗,車子開走了。
再出來時又坐回了凌晨時的那間會議室里,葉銘添看看手上的手銬,看看屋裡的兩個警衛,他們卻只當他是空氣一般,神威神武地保持立定站姿。
另一個房間里,原先那位穿軍裝的警察局局長和穿便服的鐘首長聚齊了,眼前是剛才那個暗窯子里抓來的殺手。
原來鍾首長不過故意將葉銘添趕走,他們料定國民黨的特務遲早要找到他並實施暗殺,這樣一來他們寄希望於通過葉銘添將那個潛伏的特務也揪出來。
等葉銘添進了那處暗窯子,他們便讓幾個穿便服的人分散在四周緊盯著,不一會兒果然有個鬼鬼祟祟的男人進了大門,男人一路不理睬窯姐兒的搭訕,直衝葉銘添待的那個房門走去。兩個便衣警察緊跟著他,在他一腳踢開葉銘添的房門並準備放槍時先發制人,一槍打在他的手腕上。
此時這個男人手腕纏著紗布,還在往外滲著血,耷拉著腦袋站在那裡。
鍾首長仔細打量著他,面容黝黑,頭髮臟膩,沒纏紗布的那隻手十分粗陋,布滿老繭,指甲縫裡黑黑的滿是污垢。他看上去並不是個坐辦公室的。
「你現在只有老實交代,別想其他花招了。」局長冷冷說道。
「首長!我就是個拿錢辦事的,這一票我栽了,誰能想到他媽的這貨是首長的人啊!」
「你講話文明點!」局長呵斥道。
鍾首長抬手,示意局長不要計較,「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我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首長,我叫趙五啊,您在清江浦一打聽就知道了,」趙五似乎為這些赤空黨的人沒聽過自己而失望了,「我也是為討生活,昨天晚上有個人來找我,出手很大方,我……我沒殺人,沒殺人,我就準備抓了他交給人家!」
「誰找的你?你還能找到他嗎?」
「這人鬼鬼祟祟得很!蒙著臉來找我,聲音也壓著,一看就是怕被人認出來的。」
「報酬給你了嗎?接下來總要再交接一次吧?」
自稱趙五的男人吞吞吐吐起來,「就……給是給了些定金……反正我捉了人他會再來找我……」
「趙五!」局長一拍桌子,「你想好了,是要錢還是要命!」
「趙五,」鍾首長開口了,「如果你幫我們把他引出來,剩下的錢我們會付你,我們多付給你,解放軍是人民的隊伍,不欺負人民。」
趙五拿好的那隻手撓起頭來,這一票他是栽了。
到了晚上約定的時間,趙五綁著蒙了面的速記員就去了郊外的亂墳崗,對方把地點選在這裡,方便埋屍,這規矩趙五懂。
可等了半宿,對方還是沒有出現,這在鍾首長的意料之中,想必是早晨的抓捕被對方知道了,這個卧底,有可能在警察局裡,有可能在別的黨政機關,而當時只是盯梢趙五時看到了一切。要揪出這個卧底,看樣又是一場持久戰。
任之行將這個消息帶給了懷瑾:「組織上決定了,立即秘密聯絡龔山,商討交換事宜。」
「葉銘添交出毀城計劃了嗎?」
「我不知道細節,組織只是通知我這個決定。」
懷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這半生和赤空黨合作了多次,只有這一次,是為救出自己的愛人。
鍾首長獨自抽著煙,他不能與任何人商議這件事,哪怕是警察局長,誰知道這個卧底會是誰。
可眼前最為重要的無疑是救出玄武大牢里那位女同志,這是上級首長給他的明確指示。
目前來講,國方已經知道自己想用葉銘添引出其卧底,也就是說暴露給他們的信息是,赤空黨已經知道葉銘添重要到對方不惜冒著暴露一個高級卧底的危險去消滅他,赤空黨為什麼知道這個?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赤方知道他攜帶了頂級的絕密情報,甚至已經掌握了它。
對於國方來說,這樣的機密一旦被人帶走,無論赤空黨有沒有得到他,這份計劃都將作廢,也就是說,這個情報不足以成為交換條件。
交換條件是它背後的彎彎道道,亦是國方想要換回偷竊情報者的心理。
早晨上級已經通過電台向自己指示了玄武的那位地下黨獲得的消息:龔山和繆虎在這宗情報偷竊事件中,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決定先秘密與龔山談判。
淮城西南一百公里地的奉塘縣,周碧青在這場磨難中彷彿換了個人,沒頭沒腦嘻嘻哈哈的那個周碧青沒了,她想不通,為什麼誰都能跑出來,唯獨他們的董知瑜落了難?想不通為什麼懷瑾明明那麼愛董知瑜,卻偏不能早點跟她一起撤離?
徐根寶看著她那雙哭腫的眼睛,無奈地搖了搖頭,四天了,組織上本安排他們到北方去,可周碧青堅持在這裡等到董知瑜有個結果,組織上也體恤她們的感情,便也答應了。
直到今天,顧劍昌帶來了一個讓人重新振奮起來的消息:解救董知瑜進入關鍵時刻,大家先在此地等候,如果成功,將在這裡迎接她。
懷瑾進審訊室時值班的特務一個激靈醒了,刑架上的董知瑜也醒了過來,傻呵呵地笑出聲來:「我的肚子里有好多老鼠……」
「懷參謀!她瘋言瘋語的小半天了……您看……」
「你先去休息,我想跟她談一談。」
「哦……是……」
待特務退了出去,懷瑾瞥了眼桌台上的錄音設備,走到董知瑜面前,將準備好的針管和藥水拿出。
「知瑜,你還記得我嗎?」她插好針頭,取了藥水,將空氣推出,「我們好好聊聊好嗎?」
董知瑜看著她手裡的針,「你?你是來捉老鼠的嗎?我告訴你,好多好多,昨天夜裡有一隻大老鼠生了一窩小的,都在我肚子里。」
懷瑾聽著這些話,突然就想,如果她不是裝的,如果她真的瘋了……她的眼圈紅了,將針劑慢慢推入她傷痕纍纍的身體,「知瑜,你的肚子里沒有老鼠,你是赤空黨,這些年,你的組織給你派了很多很難……又危險的任務,他們知道有一天你可能會暴露,你看,你被捕四天了,他們根本不管你,你已經被放棄了,」她拔出針頭,拿布包好,貼身藏著,「為這樣的組織奉獻自己的青春、身體,和生命,值得嗎?」她又迅速拿出一隻新的針管,取出兩支葡萄糖液體。
她的話還沒說完,董知瑜輕輕哼唱起來,唱得七零八碎的,懷瑾抽了葡萄糖,托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捏住她的兩頰,「你給我閉嘴!」她將液體輕輕推進她的口中,可董知瑜太久沒有進食,一時無法適應這鮮甜的刺激,咳嗽起來。
「董知瑜,我再給你最後一晚的時間,過了今晚,你若交代了,我們今後還是好姐妹,若是死硬下去,我會親手送你上路。」
董知瑜止了咳嗽,懷瑾已托住她的頭,將一杯溫水送到她的唇邊,她小小抿了一口,「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是姑姑派你來找我的嗎?求你了,讓我多玩一會兒,就一會兒……」
「知瑜,」懷瑾將水杯又輕輕托起,看著她又啜了一口,「你還記得你在渝陪的時候,都和誰一起玩嗎?」
「渝陪?渝陪……」董知瑜看著她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隻饅頭,「我去了渝陪,姑姑可生氣了……」
「對,」懷瑾將一塊饅頭放進她的口中,「姑姑那麼生氣,你為什麼非要去渝陪呢?那個時候你才……十八歲,留在滬都不好嗎?滬都有那麼多洋氣的玩意兒,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姑姑,為什麼要去渝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