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 第二五四章 紙條
淮城警察局裡,兩名解放軍警衛押著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走進一間不大的會議室里。警局外老鄉家的公雞開始打鳴,天剛蒙蒙亮,男人打著呵欠,一臉的不情願。
會議室里已經候著三個人,兩個坐著,一個在後面站著。這三人只有一個穿軍裝,其他二人都是便服,這時穿軍裝的那個站了起來,畢恭畢敬道:「首長,我帶其他同志在門口站崗,您有需要隨時叫我們。」
穿便服的首長點點頭,「辛苦同志們了。」
等人都退了出去,會議室終於寬敞了,男人干瞪著桌邊坐著的人,也不說話。
「請坐。」首長開口了。
男人猶豫著,挑了個離他較遠的椅子坐了下來,看著自己髒兮兮的鞋尖。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鍾,是蘇北行署的書記。淮城警察局的同志彙報說,你要見上一級的領導,應你的要求,我特意來淮城見你。」
椅子上,男人抬頭瞅了瞅他,又垂下眼皮,只點點頭,再無他話。
「怎麼樣,黃老九,我們的談話就從你的真實姓名開始吧。」
男人抬頭看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後的速記員,「我爹娘沒文化,打小大家就叫我黃老九。鍾長官,我是誠心來投靠你們的,兵工廠的轉移計劃,我已經交給你們了。」
「你是怎麼搞到這些**的機密文件的呢?」
「我以前跟老闆一起出海,他做的就是國民政府的生意,幫他們轉移這些物資,」男人下意識擦了擦自己的鼻尖,「長官,可以給支煙嗎?」
身後的速記員放下筆,鍾首長卻抬手阻止了,自己從口袋摸出一盒香煙,男人走上前去,抽出一支,鍾首長又掏出火機給他點上。
男人鼻子里噴了圈白煙出來,「以前就聽說你們那邊的煙嗆,還真是。」
「呵呵,」鍾首長溫吞地笑了笑,「解放區的東西,真材實料。你以前的老闆叫什麼?」
「這個……」男人猛吸了一口煙,「我不想牽連別人,反正投誠的就是我黃老九。」
「是嗎?我怎麼聽說,黃老九自打年前出海就沒再回家,跟他同船的人說,他被害了,屍體都拋到海里去了。」
男人愣了愣,「長官,那些人說話不能聽,沒幾句真的!」
「那我怎麼知道你就比『那些人』誠實?嗯?」首長邊說著,邊將手伸進前襟里側口袋。
男人一時傻眼了,進來前被幾輪搜身,現在身上連個耳挖子都沒了,對方要掏槍……他慌忙抱住頭……
卻半天沒動靜,他試探著睜開眼抬起頭,卻見首長手裡攥著張照片,不怒自威地端端坐著,照片對著自己,定睛一看,照片上那個穿軍裝的,正是自己。
「葉銘添,以前還挺精神的一個小夥子,怎麼弄成這樣了?」
葉銘添想了想,苦笑了笑,認命了。
半晌,「長官,我以前不懂事……背景不好,怕你們不要我。」
鍾首長將照片放在桌子上,「無產階級的隊伍講究平等,不管你以前是誰,只要誠實守信,改過自新,能夠通過我們的考察,你就是我們中的一員。」
「我改,我改,首長,我帶來的兵工廠資料,就是我的誠意。」
「兵工廠的轉移資料,我們還有待核實。葉銘添,你也知道自己背景複雜,我們對你的審核也會更加複雜。」
「這我能接受,長官,只要你們確保我的安全,還有,我在山東的家人……」
「要求還不少,可我們為什麼要投入力量去保護你和你的家人?」
「長官……我帶的是絕密資料,他們肯定會找人暗殺我!」
「國民黨的那些物資轉移情報,你不帶來,我們的同志也總有辦法弄到,猜猜我們是怎麼截到你的船的。」鍾首長站起身,意欲離開。
「不!長官,」葉銘添也站起身來,「不止這些……我還有……還有更重要的情報,絕密級別的。」
「是什麼?」
「對於解放軍來說致命的情報,現在暫時不在我身上,我想能不能先給我換個身份,秘密轉到北方……」
「葉銘添,你來向我們投誠,不是來菜市場買菜,好好想想你的誠意再談其他的!」鍾首長說完便走了出去,不再給他討價的機會。
又過了一夜了,懷瑾看著刑架上綁著的漸漸睡去的董知瑜,半夜她回到了刑訊室,董知瑜已經被重新綁回了刑架,他們綁著她,怕她發起瘋來自殘。
她在這裡默默地陪了她半宿,心裡一直在祈禱,祈禱獄醫的葯見效,祈禱瑜兒能捱得過去,祈禱任之行那裡一切順利。
過了四點,錄音帶「咔」地一聲停了,董知瑜像條件反射似地醒了過來,看來她一直綳著神經,等著這個時刻。卻見懷瑾將手指放在唇前,示意她噤聲,再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角落裡一個特務睡得四仰八叉。
懷瑾又摸出一張紙條,在她面前展開,上面寫著:已聯繫上老友,先送你進死監再營救。
旁邊畫著一顆小小的心。
董知瑜點點頭,又搖搖頭,沖她凄絕一笑。懷瑾將紙條小心放入炭火,看著它燒成灰燼,抬手輕輕撫著她的臉,那張臉更加瘦削了,每一處線條的變化都硌著她的手……
腳步聲響了起來,懷瑾往後退了兩步,人進來了,是換錄音帶的,一角的特務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看看刑架上的人,又看看屋裡的人,一挺身爬了起來,「懷參謀!我睡……睡著了……」
「清醒了?」
「醒……醒了!」
「我要回去休息,你看著她,還是不要刺激到她。」
「是!」
懷瑾又看了眼刑架上的人,她並不想回去休息,只是和任之行有約在先,今天早晨他上班前會再去家中「複診」。
二樓的這間辦公室里可不平靜,繆虎是在夜半被龔山一個電話叫來的。機密文件被偷,賊是繆虎招來的。
「廳座,他來彙報那麼重要的情報,我藏起來暗中調查,也是正常嘛……您也知道咱們這兒鬼多,我要是真嚷嚷出來了,可就啥都查不出了……」繆虎自有一肚子委屈。
「現在你查出什麼了?!你想送懷瑾進去,結果呢?上面還動用我把她撈了出來!就那個董知瑜?她都招了啥?有什麼用??這個時候你還嘴硬!也不想想,那個葉銘添來找你時,你明知他搞沉了黨國一個兵工廠你還不彙報,該當何罪!」
「廳座……屬下知道錯了!屬下一時戀戰,沒有顧全大局,結果引狼入室,給黨國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失,屬下……」
「行了行了!繆虎啊繆虎,要不是咱倆同鄉,這些年我拿你當自家兄弟,這次我第一個就把你推出去讓你當替罪羊!那份絕密文件是我最後一個借閱的,你真是!真是給我也惹麻煩!」
「啪!」一記耳光打在自己臉上,繆虎心裡早把葉銘添千刀萬剮,「廳座……我是真沒想到那個喪門星最後還能有這麼一下子,您沒看到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人不人鬼不鬼,」龔山像是在自言自語,「人不人鬼不鬼才最邪乎,人做不出的、鬼做不出的,他全能做出來,」龔山走到窗前,還不到凌晨四點,玄武的街道還沒醒過來,「這件事情,只能先好好捂著,不能讓上頭知道葉銘添來找你……不過,我猜也捂不了多久……」
繆虎從那間辦公室出來時,已經窩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怒火無處發泄。葉銘添!懷瑾!董知瑜!他恨恨地默念這幾人的名字,此時,這三人一個攜機密跑去了敵營,給了自己致命一擊,一人轉了山水又變成了自己的上級,動她不得,還剩一個董知瑜,半瘋不瘋的……他將牙咬得「咯吱」響。
一頭撞進刑訊室,值班的特務嚇了一跳,「繆……繆隊長!」
「就你一個人??」
「懷……懷參謀剛走……」
繆虎看著刑架上奄奄一息的董知瑜,惡意從眼底湧出,跨步上前,從地上撿了鞭子。
「繆隊!懷參謀說……」
「說你媽的說!」繆虎一聲吼叫,「我看那娘兒們就是故意包庇!沒見過上刑的還找獄醫小心伺候著還不讓打的!」
話音未落,一鞭子便狠狠抽在了董知瑜身上。
……
懷瑾拐下樓梯遠遠看見一個背影,定睛一看是龔山,走得急急的,不知為何心裡「咯噔」一下,腳步也停了,在原地佇立了片刻,腦中一晃,又繼續往門外走去。
可沒來由的,越往外走越怕,胸口像被什麼撞擊著,小腿也發軟,踏出的步子越來越虛。
她抬頭看著密匝階梯旋出的一方天花板,像有什麼力召喚著她,又轉身往回走去。
刑訊室門口傳出的是那種經常在這種地方聽到的聲音,這次卻特別刺耳,她不知道自己是卯足勁踹開的門,一時裡面的聲音停了,下一秒她已經揪起了繆虎的領子,槍也指在了他的頭上。
「哈哈!哈哈哈!」耳邊卻傳來董知瑜近乎無邪的笑聲。
她的意識清醒了過來,差一點,差一點槍就響了,她咬著牙,「繆虎,我是怎麼跟你們交代的?」
「懷瑾,從昨天凌晨開始,你就不讓我們動她,是不是過兩天還得好吃好喝的伺候著?」
「瘋病有永久性和假性,如果沒有前科,只是受到過度驚嚇,只要維持一段時間的休整,她很有可能恢復過來。你看她這個樣子!」懷瑾抓著他推向董知瑜的方向,「你想讓她跟你提到的那個女赤空一樣廢掉嗎??我看了她半宿,眼看她情緒穩定下來了,為什麼要違背我的命令??這兩天我一直在提醒你,誰是這裡的刑審官!」
繆虎心中不服,身子一使力,掙脫出來。
「還有你!」懷瑾指向一旁的特務,「剛才我走的時候怎麼跟你交代的??」
等將這兩人安置了,她看了眼刑架上的董知瑜,血痕又浮了出來,像猙獰的紅色閃電。
她走出刑訊室,走出國防部大樓,在清晨的玄武城街道飛速馳騁。院子里冷清清的,昔日的歡笑和淚水都不復在了,只剩那一道道此起彼伏的紅色。
她幾乎是衝進了盥洗室,盛怒著剝下了上衣,刀狠狠地刻了下去,一橫,一豎,腦中的紅色閃電和自己身上的重合了,她閉上眼,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