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帝城雪(二)
說實話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那個時候到底誰想出的這麼個變態想法,人李約也不過八歲,到底還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公子,哪見過這麼大的排場。新皇登基,天下多少雙眼睛盯著,看給人嚇得,走路都在哆嗦。他一步步拾級而上,我就隨之抖啊抖,總感覺下一秒他就會身形一晃腳下一軟,然後把我以一民間天文數學家定義下的完美弧度拋出去。
然而讓人欣慰的是他還算可靠,頂多就是人在發抖,手心中沁出了緊張的汗水,將之盡數抹在了我的衣服上,算是聊以慰藉。
我也十分緊張,一不小心就打了個噴嚏,連鼻涕帶口水一起噴到了男孩深紫色的錦袍上。
頭頂上方李約輕嘖了一聲,似乎是皺著眉頭說的,語氣很是嫌棄。
我並不受影響,在他將我放上龍椅的那隙間,我卻鬼使神差的揮出小拳頭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首先入目的卻是袖口處綉著的一朵紫薇花。這朵花做工精緻,栩栩如生。
我莫名便呆住了,死死拽著不肯鬆手。最終還是他小心地將我的手拿開,嘆了一口氣:「陛下,聽話。」
李約是個正經寡言的人,且從小便正經寡言。他模樣生的乾淨,一副眉眼淡淡的,帶著清雅純粹的味道,看誰目光都很平靜。
他總是對我稱作陛下,叫的比誰都勤。我擱下案上奏摺,換了種霸氣側漏的坐姿,居高臨下對他強調:「陛下這個稱呼太難聽了,往後私下愛卿就叫朕阿雪吧。」
「阿雪?」他的眼神終於有了些微妙的變化,頓了頓,還是道:「好的陛下。」
我險些倒地不起。
那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既然是講故事,那我也暫且賣個關子。先不說往後我那些勵精圖治的千秋霸業史,故事的淵源,總是由一些陳年舊事開始。
七歲之前我一直被養在宰相府,名義上雖是一國之君,朝廷政務卻跟我不大相干,一般都由我爹生前欽點的幾個朝廷重臣來治理,偶爾我也會進宮打個醬油,多少學些治國之道。
可大部分在宰相府的時間,我除了遊手好閒,便是遊手好閒。
相反,整日里李約就好像沒有休息的時間,恨不得一天有十三個時辰來讀書練字,每次我闖進他屋子裡,都會被他趕蒼蠅一樣地攆出去。如此逆臣賊子,令朕感到很心塞。
我挑了個月黑風高殺人夜,手握了一卷書冊興沖沖的推了他的門。房屋裡光線很暗,唯有幾縷月光透過虛掩的窗,毫不吝嗇地落在少年清亮眼眸里,他的瞳孔晶瑩而又純粹。
我呆住了。
因為此時,李約正解著身上最後一件裡衣。
幸好當他看見自己后便沒有繼續脫下去,上半身卻仍是赤裸的。
他如天下人一般以為我是男子,便不顧及什麼大防,神情平靜的就朝我走來:「這麼晚了陛下還在?」
雖然我知道他年紀也還小不必忌諱太多,可還是有些尷尬,愣在原地:「對。」沮喪道:「其實我心裡一直有一個困惑,所以睡不著。」
他挑了眉頭,「說。」
其實我在看到李約的那一刻,便早將先前準備的大問題給忘光了。抖了抖握在身後的書頁,多少加點噪音來掩蓋自己的不安。胡扯:「書上說,國家之亂,大多皆因為朝中臣子過於看重腥臊名利,明爭暗鬥不斷,攪得朝廷不得安寧,以至於傾覆。」
我的這番話大抵讓李約以為是在告誡警示他自己,臉上表情凝重了幾分:「確實有這個說法。」
我覺得他的這個神色十分好玩,決定繼續逗他。直接跳到他跟前,仰頭看著他的眼睛,脫口而出:「腥臊名利,你貪不貪?」
他怔住了,目光變得複雜起來。我不懂這個目光,已忍不住笑出來:「你當然不貪那些,你只是個正經寡言的獃子。」
笑聲還沒收尾,他卻先一步逼近過來,眼眸漆黑緊盯著我:「你說我是……獃子?」
我連忙解釋:「我說的這個獃子其實有很多意思,比如形容廢寢忘食、刻苦認真的那種人……愛卿切勿對號入座。」
這個解釋估計還勉勉強強能夠誆人,見他不再和我著急,我借勢順手去拉他:「你跟我去個地方,我有東西要送你。」
待到他重新穿了件袍子,我便這麼將他連拖帶拽的拉出了屋,好不神氣。後來想想卻覺得好笑,當時年紀太小,自大的以為李約什麼事都會對我言聽計從,就連力氣都沒我大。那時他只是單純的讓著我、慣著我罷了。
我帶他來到了我所居住的庭院,在他錯愕的注視下,徒手從泥土中翻出把琴來。
李約看著那深褐色的琴身,略帶遲疑道:「這是……」
我驕傲的拍了拍胸膛:「我按著京城中那些師傅們的手法,自己做的琴。」笑看他,「就名為鳳凰琴。」
他五指修長,隨意在勾了抹琴弦。「此琴有五十弦,乃天神所用。陛下此番,有些大膽了。」
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他卻已是這般好看的少年。我接觸的人不多,因此他在我眼裡,彷彿就是個謫仙一般的存在。我將有五十弦的琴贈給他,本是理所應當。
折騰了這麼久,李約也早沒了困意。乾脆和我一起坐在庭前石階上,數著星子發獃。
我一手托著腮,一手拿捏著一粒小石子,百無聊賴地道:「李約,你有想過以後要怎麼過嗎?」
他反倒先問我:「那陛下可想過這些?」
我將手中石子用力扔了出去,看它落到地上復彈起來。「說實話,我真不想當這個皇帝。當皇帝多累啊,整天埋頭於奏摺之中,還沒個節假日。就連納妃都要受人指點,只獨寵一人,要被人催促多為後嗣考慮。姬妾三千,又要被人諷刺沉迷美色。」嘆了口氣,「人有天命,家國亦是。」
「天命,」李約微皺了眉,說道:「我不信這個。」
我換了只手托腮,將臉側過去看他:「嗯,有骨氣。可你不妨回答一下我的問題。」見他沉默不語,便替他說:「按照宰相的意願,步他後塵。平步青雲,權傾朝野?」
我忽然對自己肅然起敬,沒想到一下子可以說出這麼多文縐縐的成語,讓人聽起來很專業很厲害的樣子,不像我一貫說話的口吻。
他果然也有點怔愣,旋即,驀地一笑:「有點對頭。」換了副認真的神情望我,「從前,如今,甚至以後。我所做的一切,或許有對有錯,但都是為了讓我自己活得更好。」
這個人很自私,我總算是明白了。
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乍一聽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然而當自己真真切切身臨其境時,卻又是另一番見解了。
這一夜我與李約談天談地談人生,直到東邊泛起魚肚白,我靠在他肩上困得不行,在半暈半醒的狀態下對他說了一句:「李約你與我身邊那些人都不一樣,以後也不要走了好不好。」將臉頰往上蹭了蹭,有些擔憂:「我覺得,我不需要那個皇后了。」
紫衣的少年身子猛地一抖,好像受了不少驚嚇。「陛下,你年紀還小,怎麼就……」這句話有點莫名其妙,他自己也馬上意識到了錯誤,趕緊換口:「我不喜歡男人的。」顯然越描越黑,乾脆道:「再過四年陛下就要將接皇后回宮了,這些話還是少說吧。」
聽了這些話我心裡卻是喜滋滋的,李約生的這麼好看,不喜歡男人就好。
只是,我不知何時才有拋下這男子身份的一天了。
喜極生悲,我鬱悶的閉上眼睛,沉沉睡去之際,只聽頭頂上方傳來他低聲一嘆:「我答應你阿雪,我不走。」
李約大概是以為我睡著了才說的這麼肉麻,只是他的語氣微微發顫著,似有什麼難言之隱,聽得人好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