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大婚的當日,桃夭娘因為桃夭先前的強硬態度,沒敢靠近房間一步。
因此,房中沒有一個人發現,眼前的這位同從前見到的桃夭姑娘有些微的差別。
因為從小不見陽光,她的皮膚蒼白得像是牆上的生灰。又因為狐仙的詛咒,她左眼上的胎記,變成了一顆小小的黑痣。
她端坐著,望著銅鏡里自己的倒影。
面若桃花,唇似紅櫻,三千青絲盤在頭頂,好似一頂黑色絹絲裁成的冠子。她撫摸著臉頰,對著鏡中人,淺淺地笑了出來。
我猜想,不論是真是假,能夠披上霞帔戴上鳳冠,都是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的事吧。
有沒有那麼一刻,青綰會想起屍骨未寒的高息呢
會不會想到護城河的水是那麼冰冷,水流過他胸口那個空嘮嘮的洞時,又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呢
這一切,我都無從得知。
我所能見的就是如今的她半是恍惚地坐在鏡子前,對著面染彤霞的自己隱隱地笑。
青綰被從閨房裡扶出來時,正是太陽最不遺餘力的時候。伴著熱鬧的喜樂,炙熱的陽光跳躍在每個人的笑臉上。窄窄的大門邊上,大家都仰著一張喜慶的笑臉,翹首以盼著。
她站在門廊下,大紅繡鞋幾乎刺眼。
疲軟的風拂過她面前的珠瑛,叮鈴作響。她輕輕地踏出一步,鳳冠上的累累花鈿步搖便抖抖顫顫,襯得她整個人飄飄欲仙。
覆在臉上的紅紗也不安分地被撩起,她的臉若隱若現。
「新娘子上轎嘍……」
伴著這一聲高亢的吆喝,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紅紗簾的那頭。
一直不肯露面的新郎官穿著一身大紅喜服,騎在高頭大馬上,好不氣派。他笑得志得意滿,頻頻朝人群揮手。
牽頭的馬英姿颯爽,馬蹄踢著巷子里的青磚,發出鏗鏘有力的動靜,與喜樂交相輝映。迎親隊伍踏著一地紅花而去,愛湊熱鬧的百姓不甘寂寞,也急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原本嘈雜到不行的院子,卻隨著遠去的樂聲陡然安靜了下來。
我坐在樹上,抬頭望了望天。被扯得絲絲縷縷的雲像是哪位仙娥不小心遺失的紗巾,在碧藍的天空中飄飄蕩蕩。驕陽裹著灼眼的光暈,長長短短的熱浪扭曲了半片天。
真是個好天氣啊。
青綰的窗口依然如故,她的人卻已經光鮮亮麗地乘著花轎走遠了。
望著這空蕩蕩的院子,我突然就有點想蓮實。
於是,在腦子沒能徹底清醒之前,我就已經到了桃夭暫時躲藏的竹屋。
蓮實遠遠看到我,似乎沒有任何要驚訝的意思。我有些失望,心裡琢磨著,既然我倆能做的事兒都做了個七七八八了,他怎麼每次見到我還沒有什麼反應呢
就說我現在吧,那也是努力在剋制,免得像看到主人的小狗一樣狂奔過去的,可他倒好,仍舊是一臉不咸不淡,完全就像看到個遛狗經過的路人。再怎麼樣,他也應該欣喜若狂一個吧
不過,這個想法將將落地,我便自覺沒趣地摸了摸鼻子,要是蓮實能那樣,我就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倒著加反著寫了。
鬱悶地踢踏著腳,我將手扣在背後,走近了他。
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將臉轉過來,正兒八經地給了我個正眼。
「青綰呢」
我眨眨眼,「成親去了啊。」
他好整以暇,「那你來這作甚」
「我……」我清了清喉嚨,「我……我就來轉轉啊……」
他挑起了一邊的眉毛,「轉轉」
我抿嘴重重點頭,「是啊,轉……轉轉。」
他瞄了我一眼,重新別過臉去,「那你繼續轉,我不打擾你了。」
「誒……」我急急忙忙地扯住他的胳膊,整個人跳到了他跟前,「你這就不理我啦!」
他垂眼,「你不是說就是來轉轉的嗎」
「咳咳……話是這樣說沒錯……」
「既然這樣,我理你不就是打擾你了嗎」
我慌忙擺手搖頭,「不打擾不打擾!」
他臉上仍舊沒什麼表情,眼睛卻是波光盈盈,「哦……既然這樣……」
聽到這前半截話頭,我笑逐顏開,只管用一雙星星眼期盼地望著他。雖然我方才來的時候克制住了,可我敢肯定,自己現在的樣子依舊是不受控制地變成了求關懷的小狗。
雖然對他比我年紀小這事感覺很不服氣,可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就像老司命軒轅姬他們都說過的,我這一輩子,恐怕出息很是有限了。
「還是算了,我還是不打擾你,繼續盯著桃夭吧。」
臉驀地一垮。
「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微微一笑,「是啊。」
「你不得好死。」我板著臉,口氣僵硬。
「借你吉言。」
他說完便沒再理我,自顧自地望向了桃夭的方向。
我一陣氣悶,滿腦袋的歪心思散了個乾乾淨淨,只一把撂開他的袖子,嘟囔著嘴巴,垂頭喪氣地轉了身。不過雖說轉了身,腳步卻也是慢得天理難容,全然一副隨時等著他喚我回頭的架勢。
「這就走了」
聽到聲音,我霍地回頭,重新又湊過臉去,「沒呢沒呢!」
他眉眼逐漸溫軟,低著頭,仔仔細細地端詳著我。
「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覺得很神奇。」
「神奇」
他頷首,「神奇,過火的積極也神奇,彆扭的性格也很神奇,古怪的坦率也很神奇,能和閻君這樣的怪人相處融洽依然很神奇,總之,怎麼看,都很神奇。」
我美滋滋地笑開,「你這是在誇我吧」
「不是。」他一口回絕。
我撇撇嘴,「那是什麼」
「是嫉妒。」
從蓮實口中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真的是懷疑自己聽錯了。嫉妒嗎,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裡的蓮實,嫉妒我嗎
「嫉妒你能這樣隨隨便便地過活,嫉妒你可以沒心沒肺地依賴別人,也嫉妒你身邊聚集了一些我原本可能永遠也靠近不了的人,也嫉妒你能為了自己的一時興起去拚命,這一切,我都很嫉妒。」
被他這麼一說,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明明就是在誇嗎」
「聽起來是這樣嗎」他一本正經地望著我,似乎是很認真地問。
這樣的認真著實讓人有點不知所措,我也只能不知所措地點點頭,「是啊。」
「原來是這樣啊。」他移過臉,視線定在遠方的某處。竹林的風拂起他額邊的頭髮,連說出的話好像也在隨風搖曳。
「就因為這麼好,所以我才想擁有啊。」
這句話,就好像是從天上掉下的星星,狠狠地落到了我的頭上。驚嚇之餘,還伴隨著一陣又一陣意味深長的斷篇。
「你……說什麼」
他嘴角動了動,「沒什麼,你走吧。」
原本我心都跳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了,全部氣力都拿去維持心跳都覺得困難了,哪裡還有閑工夫去管他,可是,他話都說到這個程度了,我若是就這麼善罷甘休也太沒眼力見了。
於是,我深吸一口氣,雙手捧住了他的臉。
因為力氣一個跑偏,他的臉被我拍的「啪」一聲脆響。好看的眸子驟然睜大,就像是被嚇得戧毛的大貓。
「你……」
「閉嘴!」我毫無商量餘地地打斷了他。雙手又是一個用力,將他的臉擠成了一團,只剩鼻樑還勉強保持原本的模樣。
等他清醒過來,我一定會死得很慘吧。
那就不讓他醒過來好了。
抱著這樣的心思,我咽了口口水,笑意不受控制地蔓延開來。在他暴怒之前的平靜視線中,我踮起腳尖,狠狠地親了下去。
不過,事實證明,我實在是沒有吃人豆腐的天賦,這麼一個讓人血脈賁張的動作,卻愣是被我弄得用力過猛,咣地撞上了他的牙關。眼前一陣電光閃爍,我吃痛地叫出聲,捂住熱辣辣發疼的嘴唇連退了好幾步。
而另一邊,蓮實的狀況顯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悶哼一聲,皺著臉齜起了牙。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霍地抬頭,惡狠狠地盯住了我。毫不誇張地說,那眼睛活像是要將我掏心剝皮。氣溫驟然下降,似乎是大夏天裡即將下起漫天冰碴。
「你……」他雙眼圓瞪,口氣森然,剛開了個頭,卻是急忙語氣一轉,苦著臉揉了揉太陽穴,「你的嘴唇,流血了。」
「嗯」
聽到這話,我半信半疑地摸了摸發麻的嘴唇,「嘶,還真的……」手指上鮮紅的一滴,嘴唇霎時好像變得更疼了。
「呵……」
笑聲就像好似竹林的風,帶著清冽的香氣,洋洋洒洒地瀰漫開。
「哦」我指著他的笑臉,用力眨了眨眼,「你也……」
他笑聲頓了一下,摸了摸嘴唇后,卻又笑了,這一回,更多的是無奈。
「這樣的感覺,還真是神奇。」
一直到我回到婚禮的宴客現場,我腦子裡依然盤旋著這話。心尖一陣陣地發熱,就好像是整個身體都泡在涼絲絲的水裡,卻又一雙手,將心臟的位置緊緊地捂住了。
喧鬧的人生似乎都消失了,天地之間只剩下我一個人。初生的月盤下,葳蕤的樹木寂靜地舒展。而我,似乎也在這樣靈秀月光下默默地生長,似乎一伸手就能夠到天空。
直到——
「送入洞房!」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迸裂開來,伴隨著聲如洪鐘的吆喝聲。我精神一震,霎時靈台清明。
青綰起身,一身的嫁衣好似無風自動。透過遮著臉孔的紅紗,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平靜而深沉,好似黑夜中的深潭。
她朝我迎面走來,擦肩而過的瞬間,我感覺心霍地一抖。
「咯咯。」
這個笑聲,已經許久沒有聽到了。孟婆也是蠻拼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