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紅燭悄然地滴著喜淚,青綰端坐在龍鳳榻上一言不發,不遠處的桌上,裝在百鳥朝鳳壺中的合巹酒散發著醉人的酒香,似乎在殷殷期盼著有人來品嘗。
窗外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勸酒聲,還有不知是誰喝多了的撒酒瘋的動靜。
青綰掀起面前的紅紗,朝外頭看了一眼。門口時不時有人影閃過,卻沒人有進來的意思。見狀,她深吸一口氣,取下頭上的鳳冠,擱在了桌上。
鏡子里的倒影依然是人面桃花,毫無預兆地,她用力拔下了頭上的發簪。霎時間,沉重的花鈿叮叮噹噹地掉了滿地,長發如同是浪花一般垂落。
雲霞彩帔被她隨手扔在了一旁,她對著鏡中的自己,桀桀冷笑,漠然地抹去了嘴上的朱丹。紅色的痕迹從嘴唇一直蔓延到的臉頰,像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當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出城的桃夭看到這個模樣的青綰時,愣了半晌都沒說出話來。她手中的衣裳無聲地落地,她甚至都沒注意到,一腳踏了上去。
「你……你怎麼會在這」
她的瞳孔緊張地顫動著,臉色飄忽不定。
「來找你啊。」
青綰慢條斯理地脫下身上的大紅喜服,知道露出白晃晃的裡衣才罷手。
桃夭恐懼地看著她,全身顫慄。
「你不是應該在洞房嗎,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她說著,再控制不住情緒,猛地衝過去,一把扯住了她的一雙袖子。而青綰則像是沒有生命的人偶一樣,任由她拉扯著。她嘴角噙著嘲弄的冷笑,望著她的眼睛沒有絲毫的起伏。
「你說話啊,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
青綰望著她近乎崩潰的樣子,淡然地側頭,「我說過了啊,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桃夭一震,手指顫抖著鬆開。
「你來找我做什麼」
青綰似乎覺得她這個問題很好笑,「做什麼,當然是跟你一起走了,我們不是在那女人肚子里時就在一起了么」
桃夭艱難地咽著口水,頻頻後退。
「你……你不要開玩笑了,你趕緊回去啊,要是被人發現的,爹娘一定會……」
「不要管他們就好了。」青綰冷漠地打斷她,眼神如同寒冬臘月的夜風,她向前一步,同她一起站在那件掉落在地的衣裳上。綠色的衫子襯著她的紅鞋,鮮艷的紅色似乎要流淌開來。
桃夭的踉蹌著後退,臉色乍青乍白。
「你要和我叫喚的時候,不就是這麼想的嗎」青綰步步緊逼,桃夭節節敗退。
「反正他們一直把我關在地獄,如今又要將你推進另一個地獄,既然他們從來沒有為我們想過,那我們又憑什麼要替他們著想呢,你說是不是,我的妹妹」
桃夭退到牆角,後背碰上了冷硬的牆壁。
青綰停下腳步,妖異的紅色嘴唇貼近她的臉頰。我清楚地看到,她臉上如同吹了冷風,汗毛僵直。她傾身,將嘴唇遞到了她的耳邊,字字用力。
「其實,你也是這樣想的,是吧」
像是被刺了一刀,桃夭猛地一抖,用力推開了她,眼神閃爍。
「我沒有!」
青綰被她推得撞到了柱子上,可她好像感覺不到疼似的,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外頭突然起了風,細細弱弱的風從窗縫溜進來,卷著半殘的燈燭,撲撲朔朔,似乎下一刻就會陡然熄滅。兩人僵持著,在孱弱的燈火中投下模糊的倒影。
「那麼……你就替他們去死吧。」
說完這句,窗上的倒影就只剩下一個。
桃夭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夜已過半,賓客才稀稀拉拉地離開,紅影重重的庭院終於從喧鬧中慢慢地沉澱下來。涼風一吹,滿院子紅光搖曳,讓人一陣目眩神迷。
青綰望著睡在大紅錦被上的桃夭,目光一寸一寸地滑過她的臉。
桃夭粉面桃腮,嘴唇紅得似乎要滴血。她緊閉雙眼,在紅燭的火光中安詳地呼吸。她的頸子上,還殘留著前不久她留下的掐痕。那痕迹像是一條顏色詭異的蛇,將那白凈的脖子重重纏住。光是這麼想象著,都讓人毛骨悚然。
青綰白面紅唇,手指滑過她的脖子。
許久不見的黑霧再次升騰起來,風中的紅燭開始劇烈的顫抖,最後齊齊一晃,滅了下去。黑霧濃稠腥膻,整個新房都被淹沒在這滾動的霧帳下,我幾乎找不見青綰的影子。
下一瞬,房中所有的燈燭卻又猛地亮起。火光一閃,霎時恍如白晝。
不知哪裡鼓起了風,那風從四面八方胡亂吹著。青綰黑髮亂舞,如同惡鬼。
大風中,紅燭接二連三地倒下,它們流著一路的紅蠟,卷著火星襲向了一直垂到地面的床幔。火一沾到那大紅的布料,便如大雨後瘋長的野草一般,倏地竄開。
火光乍作,讓人幾乎睜不開眼。
眼見如此,我再不理會蓮實的阻擋,一路奔進了火海中。熱燙的氣息被我腳邊的風鼓動著,越竄越高。眼珠似乎都要被火烤乾了似的,我眯著眼睛捂住口鼻,一邊躲避著無孔不入的火舌,一邊艱難地往前走。
青綰沒有離開,她像是入定似的,紋絲不動地站在床邊。
火以一種猛獸出籠的姿態狂野地吞噬著她們頭頂的帳子,被燒得斑斑駁駁的布條落下來,那布條裹著火苗,絡繹不絕地落在桃夭的枕邊。
大火一發不可收拾,眼看著火就要燒上桃夭的頭髮。
我一咬牙,朝床上的她伸出了手。可就在我的手碰上她的時候,身體卻驟然僵硬。心頭咯噔一聲,火光中,那張慘白的臉孔再次浮現。
「咯咯,終於給我等到了,咯咯……」
尖銳的聲音像是一把撬開腦門的利刃,我聽到身體里的每一處都發出哀嚎。
「咯咯……」
笑聲忽地拔高,和席捲而來的大火交相輝映。
余光中,床鋪已經著了火,張狂的火蛇狂舞著,瞬間霸佔了整個視線。
蒼白的臉孔驟然欺到面前,一雙黑色的眼窩裡,細碎的寒光閃閃爍爍。咧開的嘴角里,若隱若現的獠牙滴著腥臭的涎液。
「阿岑!」
手腕一緊,恍惚的我兀地回過神。
我甚至來不及看清蓮實的臉,就被他扯到了一邊。後背一陣熱風卷過,接著便是重物落地的巨大聲響,細碎的木頭散了滿地,火星四濺。
大火中,我不知哪裡來的閑情,居然抬頭望向了他的臉。
他眉頭緊皺,鏡面般的眼睛里映著火光,就好像是兩汪流淌著的水銀。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裡頭出來的,只知道等我回過神的時候,他眼睛里的火光已經散了個乾淨,而在他的身後,大火怒吼衝天,幾乎要撕破整個穹窿。
火光中,我似乎看到了桃夭被燒到焦黑了一半的臉。
「桃夭……」
大約察覺到我又有要掙脫開來的意思,蓮實搶在我說話前,死死地扣住了我的手腕。手腕陰陰一疼,我望向他。
「還沒死。」
我抿了下乾澀的嘴唇,「是青綰」
他點頭,讓開了身子。如今我才發現,我們不是在院子里,而是在後門的巷子口。漆黑的巷子里,紅色的影子遠遠而來。
月光像是一盞白色的燈,悠悠然然地照耀著四野,牆頭那邊是浩浩蕩蕩的大火,這裡卻依然是一片安寧。
她們從陰暗的巷子里蹣跚走出,面目漸漸顯現在月光中。
我瞪大眼睛,身體動彈不得。
桃夭的左臉遍布著燒傷,鮮紅的血肉夾雜著水泡,粘稠的臟血胡亂地塗抹著,還微微反射著月光。她半張著口,拖著被燒得破敗的身子艱難地喘息。
風習習拂過,她那被燎了半截的頭皮微微顫抖,嘶啞的呻~吟從皺皺巴巴的嘴唇泄露出來。渾濁的眼珠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流動。
在與我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桃夭停下了步子,同我對上了眼睛。
我握緊了手心,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用那隻還算完好的眼睛望著我,燒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動了動,還沒說出話,就倒了下去。青綰緊皺著眉頭,想要扶住她,卻沒不曾想陪她一起跌在了地上。
她的手蹭過那隻被燒得潰爛的手,扯下了一片像是腐爛動物般的皮肉,濃黑的血塗上她的白衣,渾濁得如陰溝里的污水。
桃夭躺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她緊緊抓住青綰的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天空中碩大的月輪。
血順著她緊攥著手流下,混合著燒傷粘液的血水流進青磚的石縫,漸行漸遠。
青綰始終一言不發,她只是盯著那張被毀了一半的臉,不知在想些什麼。
黑色的霧氣打亂夜間飄渺的霧嵐,無聲無息地將兩人的身體重重圍住,月光皎潔,將這一切都映得分外清晰。
桃夭將青綰的袖子越扯越緊,甚至將肩頭都撕出了巨大的豁口。她劇烈地掙扎,嘴巴張張合合,似乎是有什麼話要會說。
沉默了許久,直到圍牆那頭傳來激烈的救火聲,青綰才像如夢初醒似的低下頭,將耳朵湊近了她的嘴角。
「從今以後,你就是……桃夭。」
月光的銀輝中,她的瞳孔漸漸放大,放大,直到卷著煙灰的風吹過,她也不再眨眼。火光漫天,夜色撩人,無人的街道上,大紅嫁衣飄飄蕩蕩,血斷斷續續地滴在她們的腳邊,發出了滴滴答答的聲響。
這聲響,就好像是每個夏風颯颯的晚上,小女孩趁著家人熟睡的空擋,敲響了另一個女孩窗口。
她會壓低著嗓子,輕輕喚道:「青綰,青綰……」
這個世上,從此就再也沒有殺人犯青綰,也沒有已經出嫁的桃夭。
剩下的,只有桃夭,清清白白的桃夭。
遮天蔽日的火光中,青綰緩緩起身,背對著失去溫度的桃夭,一步又一步的走遠了。
而一身嫁衣的桃夭,則睜著眼睛,靜靜地躺在巷子口。
在她失去光澤的眼睛里,火光和月光交纏在一起,明晃晃的,就像是盛夏天空中綻放的煙火。
一直盤桓不去的霧氣如同是被朝陽驅散的晨霧,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一起消失的,還有青綰左眼下的痣。
她仰起臉,迎著清瑩的月光望過去。
月光灑在她的臉上,泛起碎銀子似的亮光。
那天晚上之後,就沒有人再在翡翠城見過桃夭一家。
曾經熱鬧的小院逐漸長出了野草,日復一復,只剩下廊檐下的狐狸面具在搖搖晃晃,似乎在細細地數著歲月。
青綰的窗口被瘋長的野草掩蓋,地窖失去了唯一的光源,徹底陷入了黑暗。這院中的故事也隨著這被掩蓋的地窖,永遠地沉寂了下去。
青綰再也不存在了,這世上剩下的,只有桃夭。
我還記得那個晚上,當一身是血的青綰推開父母的房間時,他們鐵青的臉。
而她,只是面無表情地說:「嫁過去的那個是青綰,她被燒死了。」
我也依然記得,聽到這話時,那夫妻二人喜極而泣的模樣。
這個故事裡,真的有人得到幸福了嗎
青綰真的能作為桃夭永遠地活下去嗎,她真的能忘記父母對她的種種虐待,又真的能直視自己滿手的鮮血嗎
這些我都不能確定。
就像蓮實說的,雖然因為我分擔了青綰體內的狐仙,造成她最後居然一念之慈,將桃夭救了出來,從而陰差陽錯地讓桃夭原諒了她。
乍一看去,我這一趟,該做的事全部做到了。
可事實上,歸根結底,這一趟到凡間讓我沾染了魔氣,根本就是得不償失。
既然如此,那麼也該是時候了。
是時候,帶著流年晷去見伏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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