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老司命從蘑菇地里抬起頭,因為鬍子被胡亂地扎到了後頭,模樣滑稽非常。他望著我,將手中剛摘的蘑菇放到了一邊的筐里,這才撣了撣手上的灰,朝我走了過來。
他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這麼個肅穆的神情,卻配上了他灰頭土臉的模樣,著實有些破壞我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沉重氣氛。
過了很久,久到我的影子都從他的腳尖移到了身後,他從慢條斯理地解開糾結的鬍子,斟酌著開口,道:「你剛才說,誰」
好像近來,大家都很喜歡問我這個問題。
不過一想,便也釋然。都已經隔了這麼多年,再次提到這樣一個名字,確實也夠讓人慌張的了。
「伏鳶。」
我想盡量使自己的語氣不要太沉重,可當這兩個字出來的時候,聲音還是忍不住有點顫抖。我想,老司命一定也聽出來了。
他捋著鬍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怎麼會提到他」
我猶豫了一下,半真半假道:「前些日子,我做了一個夢。」
老司命望著我,示意自己在聽。
「夢裡頭,我見到了許久沒有想起的伏鳶神君。」
老司命瞭然似的點點頭,視線扔未離開我的臉,「因為夢到了他,所以特意來問的嗎」
我搖頭,「不全是。」
「那是為何」
我沒答他,卻是反問:「老司命,伏鳶君和我,是在天河邊第一次見面的,是不是」
老司命霜白的眉毛皺了一皺,沒答。
「第一次見面,是我從天河裡撈起了他,是吧」
這一次,不答反問的是他。
「你夢到了什麼」
老司命認真起來的時候,其實很有威嚴。就比如說他現在的樣子,明明身上的袍子就是髒兮兮的,鬍子也是亂蓬蓬的,就連勉強還算莊重的臉,也都是灰撲撲的。就是這麼一副原本當是跟「威嚴」二字壓根扯不上關係的模樣,竟然都能讓我屏息噤聲。
「你夢到了什麼從來沒見過的場景嗎」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我夢到了石頭身子的自己。」
他猛地一個怔愣,「石頭」
「嗯,還有老司命你。夢中,你和伏鳶君一道坐到天河邊上釣魚,你捧著還是石頭的我,拋上拋下,還說,沒想到上神會養著這麼一顆普通的石頭……」
我的話越往後說,老司命的臉色就越差。到最後,他深埋著頭,嘴邊的鬍子都開始不受控制地發顫。
「老司命,為什麼我會夢到這些呢」
望著他的模樣,我也愈發惴惴不安,就好像有人拋了塊石頭在初春的冰面上,那石頭骨碌骨碌地朝前滾,滾啊滾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掉進刺骨的水裡。
「因為這些都是真的。」
老司命看著我,一雙眼睛格外清明。
「真的」我恍恍惚惚。
「阿岑,你其實本來就是那位大人的石頭。」
老實說,我此時的感覺當真很是微妙,有些酸,有些苦,還有些澀。這樣的感覺大概就相當於一個孩子的父母突然說,他們只是養父母,他的親身父母另有他人吧。
就好像突然被拋棄了一樣,明明什麼都沒失去,反而還得到了更多,可不管怎麼想,卻都還是覺得被拋棄了。
老司命約摸也猜出我會有這種情緒了,居然彆扭地伸出手,就著低垂的腦袋輕輕地拍了拍。
「只是把你從天河裡撿回來的是伏鳶神君而已,養你的還依然是我嘛,不要這麼沮喪。」
像模像樣地安慰了兩下,他似乎意識到自己還是不怎麼適合走心靈雞湯的路線,便尷尬地收回了手。
「那為什麼我小時候,你都說我是你撿的」我嘟囔著嘴,悶悶不樂。
「我那不是怕你覺得自己不是親生的嘛。」
我沒理會他牽強的解釋,卻琢磨起了他方才說的話。
「那麼老司命,既然我是伏鳶神君撿的,那又為什麼會變成南斗宮的小弟子呢」
這話一問出口,他的臉就僵了,所有的笑容都在一瞬間褪得乾乾淨淨。
「你知道這些,是要做什麼」
我猜想,這世上恐怕沒有比老司命更了解我的人了。此刻,他這樣望著我,我就有了一種被瞬間看透的錯覺。
他一定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我會做什麼,也知道,自己可能阻止不了我。
因為我是石頭,所以沒有父母。可是一瞬間,我竟然有了被父母關懷的感覺,那種感覺溫溫熱熱,似乎能將足以將層林盡染的秋涼都退散過去。
「老司命不能不問,只告訴我答案嗎」
老司命嘴角低垂,神色緊繃,半晌都沒說話。
許久之後,打破沉默的是他的一聲長長的嘆息,這聲嘆息里,我聽到了數不清的無奈。印象中,大家似乎都很容易會對我發出這般無奈的嘆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樣子就像是個喋喋不休的普通老頭。
「我就知道大家說得對,要撿就撿點軟綿綿的東西回來,撿石頭什麼的,通通都是自討苦吃,蓮實也是,你也是……」
聽到「蓮實」的名字,我精神一震,抓住了話頭。
「蓮實怎麼了嗎」
老司命似乎停頓了一下,轉瞬卻又恢復如常。由於速度太快,我開始懷疑是自己方才花了眼。
「我就是舉個例子……」說到此處,他話鋒一轉,卻是問我道:「你剛才不是還問著伏鳶了嘛,怎麼又問到蓮實身上去了,所以是還想不想問伏鳶神君的事了」
聞言,我趕緊趁熱打鐵,「想,勞煩老司命詳細地跟我說上一說,拜託了。」說著,我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這樣規矩的禮節,我長大后就再也沒給他老人家做過了。今日這麼一做,當真恍如隔世。
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停留在我的頭頂。
「那一日,其實我原本是同閻君說好的,可是他卻臨時有事,便托正好有空的伏鳶上神過來。那時候,我剛剛撿了蓮實不久,正是逢人就說一頭熱的時候,於是,我也便同伏鳶提起了這事。不曾想,他居然也同我一般養了塊石頭。」
老司命說到這,又捋了捋自己的鬍子。
「要知道那時候在天界,養石頭已經不流行了,好多神仙天天四海八荒的跑,就為了尋覓個神獸的蛋回來。像我倆那樣養石頭的,真的是少之又少。當時的我好不容易碰上個知己高興得不得了,當即就請求他給我看看。當然了,那塊石頭,也就是你。」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我知道,你還嫌棄我了。」
老司命乾咳了一聲,沒接這個話茬。
「雖說你不是我撿的,但是你的的確確是天河裡的石頭,也的的確確是釣魚的石頭撿來的,所以這點,老身絕對沒有騙你。」
我「嗯」了一聲,算是原諒了他。
「那他後來,也是因為嫌我太普通才把我給你的」
老司命轉頭看我,「怎麼,傷自尊了」
我搖搖頭,「沒有,以前沒看過自己的原身不清楚,如今看過了,便沒什麼傷自尊的了,原本就是塊普通的石頭,別說是他,就算是現在的我,也一定不會喜歡這樣的一塊石頭的。」
老司命聞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頓了一下,才遮遮掩掩著道:「照我看來,伏鳶可從來沒有嫌棄過你。」
我抬眼,「怎麼說」
「他把你給我的時候,你連要化形的影子都沒見呢,他要是嫌棄你,直接把你扔回天河裡不就一了百了了,作甚還要托個人情,把你交託給我養」
這麼聽來,好像是這個道理。
「伏鳶神君那個時候是真的很喜歡你,聽說是連睡覺的時候都會擱在枕頭旁邊。這事我後來同他求證過,他還笑著說,這是因為你會說夢話,說起來的時候非常有意思。」
聽到這裡,我的心尖突然熱了起來,就像是春天的早晨迎了一臉的朝陽。
「大約也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明明是比蓮實后撿回來的,卻比蓮實早了好些時候化成人形。你要知道,這絕對不是由於你特別的積極向上,而是你跟了一個比我牛上不知道多少倍的飼主。」
我聽著老司命這番妄自菲薄的話,也學著他方才的樣子安慰起他來,不過我卻沒有大逆不道到摸他腦袋,只能退而求其次,摸了摸他老人家的鬍子。
他也不知有沒有感受到我無聲的應援,卻是嗔怪地瞪了一眼,我也只能悻悻地縮回不安分的手。
「那個時候如果不是那件事,他恐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捨不得把你交出來的吧。」
聞言,我略略收斂嬉皮笑臉的神情,問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嗎」
「說到那事,就不得不說到炎華君。一日他們二人下棋的時候,炎華君曾經為他算過一卦。由於炎華君是萬象之火所生,有種其他神族不能比擬的靈氣,所以他的卦象,一向是天界最準的。就是這麼天界最準的卦象算出,那時尚且還是一塊普通石頭的你,將來有一天,會變成伏鳶神君的劫難。」
誅仙台上飛散的碎臉又浮現在眼前,就像是桃花源里紛飛的桃花春雨。
「把你交給我,是炎華君和閻君一起決定的。」
我說不出話來。
「說起來,當時我們那麼做,說不定也只是把這場劫難推后了幾萬年而已,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
說到一半,老司命突然轉過臉,一本正經地望著我。
「不管是你,還是伏鳶,誰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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