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那之後的很多天,伏鳶都沒有再見過花搖。他再次聽到這個名字,還是從別人的嘴裡。
其實伏鳶聽說的全部故事,都是從別人的嘴裡。這條街上大部分的姑娘,都同他有交集,甚至於,他比任何一個人都了解她們。
在這條巷子里,他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一個安靜的傾聽者,一個能守住秘密的記錄者。每天,他都會坐在這個小小的屋子,等著有姑娘來找他。她們會依偎在爐子旁,把自己最近的生活,用或是歡喜或是落寞的語氣告訴他。
他懂這些姑娘墜落風塵的苦衷,懂她們光鮮亮麗的皮囊下隱藏的脆弱,也懂她們的無奈和牽挂。而這樣的心情,在這樣秋意蕭瑟秋雨連綿的日子好像更容易膨脹,所以近來的每一日,他都會迎來很多或生或熟的面孔。
這一日,天難得的放晴了。
天空高遠清透,沒有一絲雲彩,乾淨得就好像是被雨水洗乾淨了一般。花街鱗次櫛比屋檐上的水漬也漸漸地幹了,院子里的樹掉了一半的葉子,一叢叢的枯樹枝張牙舞爪地伸展著。
當時,伏鳶正在狹窄的屋子裡走來走去,活動著酸痛的筋骨。
「今天,也要麻煩伏鳶先生了。」
圓臉的少女熟門熟路地進來,對著還沒發現她來了的伏鳶鞠了深深的一躬。
聞聲,伏鳶停下了揉肩的手,往門口望了過去。
少女眯起了貓一樣的眼睛,笑嘻嘻地沖他晃了晃手。
伏鳶笑逐顏開,「原來是曉曉來了。」
「嗯,是曉曉來了!」她說著,微微拈了裙角準備落座,可是屁~股還沒落下,便低頭「咦」了一聲,道:「那個會吱呀吱呀響的椅子終於被換了嗎」
伏鳶愣了一下,繼而溫和地笑著點點頭,「那個椅子啊,被人踹得不能坐了,只有換掉了。」
曉曉聽到那個「踹」字,倏地睜大了眼睛,模樣十分俏皮可愛。
「先生被人欺負了嗎」
伏鳶瞧她誤會了,趕緊大笑著擺了擺手,道:「開玩笑而已,話說,曉曉今日是想寫些什麼」
聽到這茬,方才目瞪口呆的少女似乎猛地來了精神,只見她忙不迭地坐下,雙手擱在膝頭,甚至還清了清喉嚨,大有準備好好說上一番的架勢。
「我家姑娘最近心情好,打賞了曉曉很多布料,我準備要隨著這信一起送回去,讓娘去做件過冬的襖子,她的那件已經破得不能再穿了。還有,姑娘前幾日還給了些銀子,反正我在這吃好喝好的,也用不上,正好算上我上個月攢的銀子,也一起給娘送去,讓娘看著給二哥籌備籌備成個親,不過……」說到這,她垂下原本興高采烈的臉,絞起了自己的裙角,「不過,二哥成親,我可能回不去。」
寫到這裡,伏鳶趁著給筆蘸墨的空當,抬起頭望向了她略顯失落的臉。
「這個也要寫上嗎」
曉曉猶豫了一下,重又揚起臉,笑著擺了擺手,「這句還是不寫了。」
伏鳶彎了彎嘴角,「好。」
「還有,前幾日姨娘說年關的時候會給丫頭們輪著放個假,估摸著臘八的時候,我能回一趟家,把這事兒也寫上吧。」
伏鳶奮筆疾書,卻也抽了個空同她搭起了話。
「曉曉上次回家,還是今年正月十五的時候吧」
「嗯,這回娘看到我一定會嚇一跳的,我家姑娘說我這一年可是長高了不少呢,說是連臉都變尖了,娘肯定又要說城裡的水土果然是好的這種話了。」
「女大十八變嘛,肯定是越變越好看的。」
聽到這話,曉曉原本明亮的臉卻一下子暗了下來,她怔怔地垂下方還興緻高昂揮舞著的手,低頭盯住了自己的腳尖。
我也跟著望過去,卻發現那鞋面已經舊得發白了。
「好看了也不好,好看就要出去接客了。」
伏鳶愣了一下,自覺失言似的望向她,剛要說話,卻又被打斷了。
「沒事沒事,接客反而能快點賺足銀子給娘,也能早點給自己贖身了,這樣一來,也就不用天天煩著先生幫我給家裡寫信了,這樣也挺好的。」
伏鳶看著她青澀的臉蛋,只「嗯」了一聲,便沒再說什麼。
這種事,他也算見得多了。在花街住的這些年裡,他曾眼睜睜地看著無數曾經天真爛漫的女孩子淪落去給人糟蹋,不過,他後來也發現,這裡的姑娘當真都是心靈無比強大的姑娘。
雖然在這樣烏煙瘴氣的地方過著任人魚肉的糟踐日子,但她們的心卻比任何人都要乾淨。
「哦,對了,先生,花搖也讓我請您代寫一封來著,所以,今天還真是麻煩先生了。」曉曉仰起臉,一掃先前的陰霾,脆生生道。
伏鳶正在寫落款的手停了一下,不確信地抬眼,問:「你說……誰」
「花搖啊,她說先生應當記得的啊。」
「哦,記是記得……」伏鳶頓了頓,才利落地一揮,收了筆,「可是,她怎麼了嗎,怎麼不自己來」
聽到這話,曉曉好像頗為驚訝,她像是小動物一般眨巴著圓圓的眼睛,道:「怎麼最近沒有姑娘跟先生說這事嗎,我還以為這事在這條街上算是鬧的沸沸揚揚了呢」
「出了什麼事嗎,那個……花搖」
「嗯!」曉曉煞有其事地點頭,「很大的事,有個客人喝醉酒胡攪蠻纏,非要花搖給她陪酒,結果花搖不願意,他就拿熱水潑了她的臉!」
伏鳶臉色一變,「燙傷臉了嗎」
「嗯!已經好多天了,花搖都還窩在房裡不能見風呢,大夫說,見了風就可能會留疤,雖說花搖不是樓里陪客的姑娘,卻也是要拋頭露面的樂女,破皮爛肉的出來總是要嚇到客人的,所以姨娘特別准了她好好休息。」
伏鳶緊緊地蹙起眉頭,沒接下去。曉曉還是個孩子,哪裡懂得察言觀色,還是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要說花搖剛進來的時候,姨娘可沒少打她主意,說起來,她的姿色都跟我家姑娘差不多了,要是肯接客的話,說不定還真就是棵搖錢樹。不過,她也真夠狠的,為了不接客,居然拿水把自己整個後背都燙了,身子都變難看了,姨娘哪裡還肯讓她接客。幸好她琵琶彈得也是確實好,不然這條街,怕是就沒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伏鳶依然沉默。
「先生你都不知道,她燙傷自己的時候還是夏天,傷口爛得可慘了,姨娘怕她病了傳給姑娘們,連樓都不讓她進,她居然就睡在柴房裡,還得虧是我家姑娘菩薩心腸賞了她點藥膏,不然啊,她八成就要死了……先生,你有在聽嗎」
伏鳶回神,淡笑點頭,「這還真像她做事的風格呢。」
「是吧是吧,我家姑娘也說了,女孩子脾氣倔到那種對自己心狠手辣的地步,也真是可憐了。」
她說這話的期間,伏鳶只是一遍遍地捋著面前的信紙,待到她說完,才輕言慢語地問道:「那那個花搖姑娘是想讓伏鳶寫些什麼呢」
「哦,對了……」她眼睛瞟著屋頂,似乎在回想,沒一會兒,她便合掌一拍,道:「想起來了,是說葯她會去想辦法,這個月底會找人捎回去。」
「就這一句」
曉曉無奈點頭,「嗯,就這一句,我都跟她說要多寫幾句了,但她卻說沒什麼要說的。」
「那還是送到琵琶里十里鋪的辛家嗎」
「嗯,就送到那裡。」
「有沒有說要何時送達」
曉曉想了一下,「好像沒有。」
「好,我知道了。」
語畢,他便利索地將手邊剛寫好的兩封信都整理好,便細細地按照地址分開,放到一旁已經堆了厚厚一摞的信上。
曉曉興許是百無聊賴,就這麼一直沉默地望著他的動作,當她看到那摞有成人上臂那麼厚的書信時,不禁睜大了眼睛。
「這都是今天的嗎,這麼多」
伏鳶搖搖頭,「這是三天的,送信的還沒有來領,估摸是哪封信在路上耽擱了吧。」
曉曉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又深深地望了那些信一眼,這才回過頭望向伏鳶的臉,樣子頗有些躊躇。
伏鳶好笑的看著她,「說話扭扭捏捏,這就不像平常的曉曉了。」
曉曉羞赧地摸了摸鼻子,似乎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氣,問道:「聽說先生您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嗎」
伏鳶的神情一滯,半晌沒有回應。
見狀,曉曉連忙誠惶誠恐地擺手,「先生要是不想回答,就算了……」
「算是吧。」
曉曉被他突如其來的回應一驚,愣了一下,才深吸一口氣,惴惴地問:「聽說一家都過世了嗎」
「嗯。」
「那先生不難過嗎」
「難過也要活,這世上,我總不會是最難過的那個,而且,我家本就只剩下我一個了,我總不能隨隨便便去死,是不是」
曉曉似懂非懂,卻認真地盯了他好一會兒。
「樓里的姑娘們說得對,先生您果然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伏鳶聽到她這麼一本正經的讚揚,有些忍俊不禁。
「只是喝了幾口墨水而已,有什麼大智慧。」
「喝墨水就會變成先生這樣嗎,那曉曉也要喝……」她說完,不由分說地就去端他面前的硯台。
伏鳶一愣,接著放聲大笑。小姑娘見他如此,只能懵懵地端著硯台,不知所措地眨眼。
萬里無雲的秋空中,他的笑聲像是生出了翅膀,一直飛啊,飛啊,飛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難過也要活。
我低念著這一句,望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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