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從南斗宮回來之時,凡間已過了三日。

惱人的秋雨過後,姑娘們的思鄉之情似乎也消停了一些,這一日,伏鳶在前些日子的忙碌之後,終於獲得了難得的清閑。

可饒是如此,直到深夜,他也仍然沒有要睡下的意思。

我舒坦地偎著火爐,一邊聞著炭火的香氣,一邊百無聊賴地盯著時不時往大門口張望的伏鳶。他在等什麼,自是不言而喻。

以前的我整日里瞎忙活,卻從沒仔細琢磨過花搖這個人。

說起來,他們二人受罰之後,我一直惦記的都是與我有恩的伏鳶,卻幾乎沒有想起花搖過。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直到最後,我都不了解。

我不知道她彈了一手的好琵琶,不知道她是為了落魄卧病的丈夫淪落到這條街,不知道她為了不接客而狠心地燙壞了自己的整個後背,也不知道她性格執拗欠債不還,更不知道,她居然是一個如此讓人愛憐的姑娘。

細細想來,伏鳶之所以會喜歡花搖,甚至於在重新飛升后還對她念念不忘,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不過說起來,凡間還當真是個邪門的地方,在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花搖的時候,大門上還就真的傳來了敲門聲。

伏鳶大喜過望,連腳邊滾落的筆都來不及拾起,就急匆匆地開了門。

果然,門口站著的,正是花搖。

這一次,他們二人就顯然沒那麼生分了。花搖一路長驅而入,甚至比伏鳶還要早些落座。伏鳶大約不太習慣她這副樣子,竟然一愣,好半晌沒過去坐下。

見狀,她扭過頭,望向了身後微微怔愣的他,「先生怎麼了,作甚不坐下」

這樣的情狀,見外的倒是伏鳶自己了。

約摸也是想到了這點,他自嘲似的笑了笑,這才繞過她,坐了下去,在這期間,花搖就一定緊緊地盯著他,一瞬不瞬。

伏鳶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終於禁不住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先生你很像我的丈夫。」

花搖氣定神閑,好似沒覺得自己方才說的話有什麼不對。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反觀伏鳶的神情,卻是有些局促。

「我的丈夫,也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就像先生你一樣。」

分不清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失落,伏鳶淡淡地笑著,用自言自語的音量道:「原來是指這個方面。」

顯然,花搖沒有聽見他的話,她只是望著面前幹了一半的硯台,不知在想些什麼。她耷拉著肩膀,微微側著臉,因為這樣,她臉上的紗布便大喇喇地顯現了出來。

伏鳶盯了那紗布好一會兒,似乎也在心裡斟酌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你臉上,怎麼樣了」

聞言,花搖虛虛地摸了一下臉上的紗布,搖頭道:「沒什麼事。」

「應該很疼吧」

花搖似乎沒想到伏鳶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神色古怪。

伏鳶自覺唐突,便想改口。

可還沒等他開口,花搖就淡淡地搶白道:「先生應該聽曉曉說過我的事吧」

「嗯。」

「剛進樓里的時候,和姨娘鬧的事也知道」

「知道。」

聽到這裡,花搖的臉上並沒有出現我預想之中的不愉快,而是顯得有些困惑。這一點讓我頗為不解,不過,原本也就該這樣。從一開始,不管是對我,抑或是對伏鳶,花搖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謎團。

「在先生的眼裡,我做的事也讓人很難理解嗎」

花搖用一種無比期待的眼神望著伏鳶,就好像是一位殷殷等待著回應的求親者。

伏鳶猶豫了一下,「或多或少吧。」

「原來真的是這樣。」

她的口氣聽不出什麼情緒。

「我的丈夫也這麼說過,他說,我總是在做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事……」說到這裡,她重又堅定地望向了伏鳶,「果然,先生很像我的丈夫,連想法都是一樣的。」

我猜想,伏鳶很不喜歡這樣的比較。我猜想,他很想說這只是大部分的想法而已。但是最終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輕描淡寫地回應了一句——

「是么。」

花搖點頭,嘴角漸漸地浮現了笑容。那是一種說不出的笑容,好似在薄雪初融的江邊偶遇了一朵悄悄綻放的迎春花,在那暖融融的顏色里,一整個冬天的寒涼好像都無聲無息地消散了,天地之間只剩下暗香浮動。

這約摸是伏鳶第一次看到花搖笑。

於是,他也忍不住跟著翹起了嘴角。

「太好了。」花搖道。

「太好了」

花搖點頭,嘴角依然帶笑,「如果是先生的話,一定就能幫我解釋為什麼我丈夫會說出那樣的話了吧」

一時間,伏鳶的笑容顯得有些僵硬。

這個時候的花搖一定不知道,自己毫無惡意的話會給伏鳶帶來的什麼樣的傷害吧

這樣的場景,我記得是軒轅姬早起的本子里偏愛的。因為不知道他人的心意,所以就隨意地談起自己的感情,殊不知自己這樣甜蜜又憂傷的煩惱,會像一根刺一般扎進別人的心裡,讓人食不下咽,輾轉不安。

「我的丈夫,說他想死。」

花搖說著,語氣平靜,眼神卻很是落寞。

伏鳶一愣,「想死」

「他說不想要我賺來的錢,所以要死。」花搖說到這裡,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先生,如果是你的話,也是會這樣想嗎」

伏鳶沉默了一下,問道:「他是一直病著的嗎」

聽到這個問題,花搖似乎有些猶豫。

「如果不想答,也是可以的……」

「不是,是家裡遭了禍之後。」她抬頭,似乎是在觀察他的神情,「先生既然去過家裡,應該多少猜到了些吧,大致的經過,大約就和先生猜得差不多。從那之後,他便病了,病得很嚴重。」

「所以你才來到這條街嗎」

花搖頷首,「我要賺銀子給他買葯,還要供他吃穿。」

伏鳶瞭然地點點頭,「那麼,會不會是他覺得拖累你了呢」

「拖累」她又皺眉,「我不明白,他不是我丈夫嗎,那還哪裡來的拖累一說」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我身邊爐子里的炭火明明滅滅了好幾遭,我的嗓子眼都被火烤得有些發乾了。

「花搖你……是不是很喜歡他」

花搖的反應很怪,眉頭甚至比上一會蹙得更深,「他是我的丈夫,所以我怎麼都不能拋棄他」

「你也是跟他這麼說的嗎」

花搖不答反問:「難道不是這樣嗎,因為是夫妻,所以我就應該一直照顧他。」

「那他如果有一天死了,花搖會傷心欲絕嗎」

伏鳶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兩人都生生地一愣。詭異的氣氛瀰漫小小的屋子,除了爐火的噗噗作響,就只剩下了二人緊繃的呼吸聲。

「抱歉,我失言了。」伏鳶臉色青白道。

花搖沒有應聲,卻是盯著他,就像要用眼神將他定住一般。

大概由於這樣,我第一次看到了伏鳶無地自容的樣子。他看起來有些誠惶誠恐,有些悔恨懊惱。這樣的他,真的就是一個凡人,而不是我記憶中那個總是輕裘緩轡,好似無所不能的人。

「果然,我丈夫也是這樣想的吧。」

伏鳶抬頭望著她。

「我不會傷心欲絕的。」花搖恍恍惚惚地望著那個墨已經幹了的硯台,說出的話讓眼前的人漸漸睜大了眼睛。

模模糊糊中,鼻間似乎又充斥起了那股熟悉的腥臭味。乾燥溫暖的屋子裡,有無形的黑霧緩緩升騰,它們飄忽不定,漸漸凝聚著。

「這麼想來,我竟然好像還會有些慶幸。」她說著,眉間的褶皺漸漸地舒展開來,「因為這樣一來,我就不用再忍受這條街,也不用看著那些腦滿腸肥的男人醜惡的嘴臉了,更不用再沒日沒夜地彈琵琶,彈到指尖像是被針扎一樣疼。」

伏鳶微微睜大雙眼,半開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先生,你一定覺得我很自私吧」花搖直視他,沒有任何躲閃。

須臾,伏鳶沉重地搖了搖頭,「沒有,我想任誰都會這樣想的,只不過,沒有人有你這麼坦率罷了。」

花搖抿了一下嘴唇,眼神平靜無波。

「不,我很卑鄙,很可恥。」她的語氣如往常一般,毋庸置疑,「可就算這樣,迄今為止,不,包括以後,我也會一直盡我所能,讓他好好地活下去的。」

「因為是夫妻」

「是。」她斬釘截鐵道。

「那麼你是要一直把自己困在這條街嗎」

「困」她疑惑反問,「為什麼是困,在這條街活了這麼多年,我早已是這條街的一部分了,所以它並沒有困住我,而是在包容我。我所要做的,只是感恩戴德,然後默默地忍受,僅此而已。」

聽到花搖波瀾不驚地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打心裡覺得她是個比任何人都通透的姑娘。像這樣一個通透的人,活在這麼一個渾濁的地方,一定很痛苦吧。

這一點,伏鳶一定也感覺到了。

所以,這時他看向花搖的神情,是那樣的悲憫。

想來,也就是這樣的悲憫,造成了後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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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也是蠻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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