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那之後,琵琶里的辛家似乎又傳出了少東家想要尋死的消息。
天色將晚的時候,花搖臉色慘白,風塵僕僕地趕到了伏鳶的屋子。
見到她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伏鳶嚇了一跳,可不管他怎麼詢問,她只推說沒事。
這樣自亂陣腳的花搖,伏鳶從來沒有見過,所以心裡也著實七上八下,連帶著寫出的信,字跡都有些潦草。可看樣子,兩人都沒有心思顧慮這些個。
花搖說完信的內容,就急匆匆地走了。
而另一邊,今日說來要來取信的人很晚都沒到。伏鳶捏著手上薄薄的信箋,猶豫了許久,還是披上了一件外套,借著夜色上了路。
這一夜,山路似乎格外的靜,黑黢黢的小道上,除了樹葉在風中搖晃的沙沙聲,就連一聲鳥叫都沒有。天空呈現詭異的紅,就好像是被血染了似的。
我咽了咽口水,用斗篷將自己裹了裹緊,這才跟上前頭不停加快腳程的伏鳶。
這樣的情景,遑論我了,恐怕就連作為凡人的伏鳶也察覺到不對勁吧
他悶聲不語,腦門上的汗盈盈發亮。路邊的灌木在他經過之後都詭異地搖晃著,好似在交頭接耳,讓人不寒而慄。
拐過最後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
他定定地望了一眼只有零星燈火的十里鋪,捏緊了手裡的信。
離辛家越近,伏鳶的腳步就越沉重。我跟在後頭,聽著他粗重壓抑的呼吸,不自覺地握緊了手心。
狹窄的巷子里,只有他手中的燈籠在幽幽地發著光。不遠處的地方,不知誰家的狗在狂吠個不停,那聲音無比兇狠,在這樣寂靜的夜裡聽起來著實有種讓人背脊發涼的感覺。伴著這狂躁的狗吠,伏鳶站到了辛家的門前。
與上次不同,這一次,辛家沒有一星一點的亮光。
空氣中飄散著隱隱約約的腥澀氣息,我聳了聳鼻子,皺起了眉頭。這味道,像極了我身體里的那個「他」,恍惚之間,我以為眼前又會被黑霧籠罩,可是等了好一會兒,熟悉的冷笑聲沒有出現,無孔不入的黑霧也始終不見蹤影。
正怔愣著,伏鳶已經叩響了那厚重的大門。
空空。
這聲音聽起來瓮聲瓮氣,聽起來是有人用手指敲著鼓面。
許久,都沒有人來應門。
伏鳶抬手又敲,這一次,力道似乎重了一些。可意料之中的老人沒有出現,卻是門吱呀一聲開了。半開的門縫中,一股濃烈的腥氣撲面而來,這味道讓我腦中驀地出現了明珠城護城河裡的那久違的一幕——
青綰長發披散,陰鬱的面色在水中如同鬼魅,她像一根釘子,直直地釘在水裡。她漸漸地,漸漸地,靠近高息,然後,徒手刺破了他的心臟。
猩紅渲染開來,好似無邊無際。
回過神時,伏鳶已經一把撂了手中的燈,跌跌撞撞地跑了進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了這慌亂的腳步聲,狗叫聲似乎更響了。天空中,紅色和黑色融成了一片,搖搖欲墜。
血腥味很重,順著冰涼的秋風,這氣息像是一根根鋼針,好不留情地刺進人的身體。
我加快了腳步,跟了上去。
就著還在地上搖晃的燈,我看清了門廊下的情景。
血順著台階,蜿蜿蜒蜒,一直流到我的腳邊。我皺著臉,咬緊了牙關順著血跡往上看。血,到處都是血。那血好像是被秋風吹乾,又再流,又再吹乾,濃郁的顏色比起夜幕的顏色,卻還要妖異幾分。
血的盡頭,是臉色猙獰死不瞑目的老人。她矮小的身體依舊佝僂,在那乾枯的身體上,幾個窟窿泛著粘稠的光。這光輝映著她的臉,恐怖得幾乎讓伏鳶跌坐在地上。
他連著後退了好幾步,似乎才勉強撐住了發軟的腿。
青色的提燈被風吹得骨碌碌地滾動,燈光也跟著搖擺不定,好似飄渺的鬼火。
那光像是故意一般,時不時繞過奶娘那已經失去光澤的瞳孔,每一下,都讓人心頭一跳,幾乎要昏厥過去。
伏鳶的臉色難看至極,他顫顫巍巍地倚著柱子,艱難地移開目光。捂住心口好一會兒,他猛地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望向了門那邊的,謎一般的黑暗。
這一回,他的腳步要堅定了許多。
幾乎是一路狂奔,他站到了印象中辛衛年的房間。
因為沒有燈,我有某個瞬間曾經懷疑伏鳶找錯了地方,可當我聞到房中傳來的似乎經過多年的沉澱才形成的葯香味時,我便確定了,就是這裡。
伏鳶站在門口,扶著門的手漸漸收緊,指甲刮在門板上,發出嘶啞的聲音。
黑暗中,一絲聲音也聽不到。
伏鳶緩緩收回手,將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似乎是想讓自己儘快冷靜下來。就這樣,他邁開步子,走了進去。
腳步聲回蕩在空曠曠的屋子裡,就像是夜半的木魚聲。
一下,一下,好似敲在人心頭。
走進裡間的時候,我驀地發現,月光正好透過大敞的窗戶,洋洋洒洒地落下。因為這過於璀璨的月光,辛衛年的床邊就像是被點了一盞明晃晃的燈,只不過這燈白茫茫的如同下了霜,也沒有燈芯在隨風搖晃。
伏鳶握緊著手心,踱著步子靠過去。
血像是從打破的缸里湧出來似的,將整個床鋪都浸成了深紅的色澤。濃得化不開的腥味和藥味混合在一起,好像是撬開人的顱骨,直接遞到鼻子的深處,那麼的深刻,也那麼的令人作嘔。
我皺起臉,緩緩地靠近,就著月光看清了辛衛年的臉。
大約是因為失血過多,他的臉色慘白得沒了人色。原本就是瘦弱的身子,如此一來,簡直就像是被水蛭吸幹了血的動物,只剩下骨架和皮膚,乾癟癟地靜默著。
那雙半闔的眼睛里,眼珠子似乎還在木然地反射著月光。
咕咚。
伏鳶咽了口口水,接著,顫抖地將手指遞到了他的鼻間。
一瞬間,他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了手。
望著床上枯瘦的身體,他屏住呼吸,終於腿一軟,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月光像是一把鋒利的劍,將濃稠的黑暗切割開來。而伏鳶就在黑暗和光明的夾縫中,而他的腰帶,就是那條涇渭線。因為他的上神藏在黑暗中,我一時竟看不清他的神情。
因為聞到了血腥氣,我身體里的東西又開始蠢蠢欲動。每一次秋風拂過敞開的窗口,我都感覺心頭一陣鼓動,似乎要有什麼東西打破桎梏,撕開我的胸口逃出來。
冷笑聲似乎隱隱可聞,分不清是因為秋夜還是什麼,后脊樑升騰起了一陣寒意。
「咯咯。」
終於,冷笑聲破殼而出。
我猛地一個激靈,睜大了雙眼。
黑霧在房中的黑暗中狂亂掙扎,它們張牙舞爪,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它們像是叢生的雜草一般,越過伏鳶的肩膀,爬過被月光染白的地面,一直聚集到我的腳下。
滿地的月光中,只有我的腳邊是一片有稜有角的黑暗。乍一看去,就像是誰在冰面上開了個口子,而我,就站在這道口子上,正隨著下沉的冰塊,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咚!」
就在那黑暗就要將我逼得無處可逃的時候,窗外突然傳來了聲音。
我和伏鳶同時轉過頭,黑暗像是被什麼吸走一般,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窗戶邊上,一個黑影一閃而過,接著便是竄起的火光。
那火光像是怒吼著的野獸,瞬間撕碎了皎潔的月光。因為秋風的助勢,窗扇瞬間就被大火吞沒。火光中,血腥味就像是沸騰了似的,一陣又一陣地直襲過來,不給人任何餘地。
「嘭!」
伏鳶還沒回神,窗扇已經被燒得只剩下細弱的支架,風一刮,上頭的火舌就像是迎風招展的紅色長發。甩著這一頭狂野的紅髮,窗戶重重不堪重負,重重地跌落地面,巨響中,摔成了木頭碎片和無數的火星。
如果要比喻的話,這一聲響,簡直就像是開戰的號角。
號角聲后,戰爭才真正打響。悶頭亂竄的火也好像終於找到了方向,一路向著辛衛年的帳子長驅直入。跳動的火苗連成了一片,就好像是紅色的蓮花一直綻放到高高的樑上,仔細看去,似乎還能看清乾淨的花瓣,還有美麗的蓮心。
就在那美麗的蓮花就要吞噬伏鳶衣擺的時候,他終於大夢初醒般,手腳並用地退行了好幾步,直到後背撞上門檻,他才跌跌爬爬地掙紮起身,狂奔向門口。
在這途中,他連踢上了自己帶來的燈,都恍然未覺。
他的身後,火迅速蠶食著年久失修的老宅,眨眼間,那原本在風雨中飄搖支撐的老宅就搖身一變,成了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那巨獸咆哮著,火光衝天,幾乎要撕破夜幕。
狗叫得更歡了,漸漸地,巷子里出現了有人被驚醒的聲音。
伏鳶嚇得面無人色,就像是身後有洪水猛獸追趕似的,一路奔向了漆黑的山路。
亮起的燈火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這些燈火像是飄散的螢火,全被吸入了那不知饜足的獸口中,整個十里鋪,都陷入了一片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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