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琵琶里十里鋪辛家的事,第二日就傳到了城裡。
那一日,伏鳶一直坐在窗邊發獃,不吃不喝不睡,就連晚上下起雨,雨水淋濕了他的衣袍,他都沒有一絲的反應。
雖然他不知道,但是城裡的確是炸開了鍋。
那場大火聽說是燒光了整個辛家,一磚一瓦都沒剩下。辛家僅剩的兩口人的屍體,聽說是官兵還不容易在廢墟中找到的。找到的時候,已經成了黑炭,什麼都看不清了。
花搖一整日都沒有出現。小院好似被這場傍晚來的秋雨下得,變得分外的冷清,就連喘息間,似乎都是冰涼刺骨的寂靜。
這種氣氛,一直延續到早上。
當東方的天空出現第一絲魚肚白的時候,伏鳶終於將滿布著血絲的眼睛,轉向了窗外的天空。小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雨水前赴後繼地落在他的手上,那雙手在晨光中呈現出僵硬的紫色。
像是剛睡醒似的,他低下頭,動了動手指,
雨落在房檐上,發出好聽的聲音。就像是調皮的小孩子,在蹦蹦跳跳地玩著遊戲。
垂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之後,他才慢悠悠地起身,拉開了門。
花街的燈火依然嫵媚,那燈火被雨水染透,宛如春衫少女傘下的剪水明眸,就像是出閣姑娘酡紅的香腮。真是說不盡的風姿綽約,讓人想伸出手,去撫摸。
而伏鳶也真的做了,他伸出手,探向那燈火。
燈火當然不會被他握在手心,只像是水一般,從他的指縫裡稀稀落落的灑下。那不成氣候的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卻像是落入油鍋的火種,瞬間燒得遮天蔽日。
眼中閃著這樣光芒的伏鳶,著實讓人惶惶不安。
在我的忐忑中,他緩緩垂下了手,接著,就這麼走進了雨里。
冷冰冰的秋雨中,他的步子不疾不徐。
拂曉的街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寂寞的燈影在積水中隨著落雨搖晃。他的腳每踏上一個水窪,那飄在水面上的燈光便像是受驚嚇似的,抖抖顫顫地碎成了一片片。
於是,他的身後,儼然就成了冥府的忘川河。
走到衙門的門口時,他的身體早已濕透。長發黏在他青灰色的皮膚上,就像是河裡裹著淤泥的水草。他抬起頭,用一雙亮得過分的眼睛望向了那威嚴的門樓。
高高的石階上,兩頭怒目猙獰的石獸似乎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就在那硃紅色的高柱旁,巨大的鼓面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如鏡面一般倒映著門廊下的燈籠。
伏鳶深吸一口氣,邁出了步子。
可就在這時,一個黑影猛地從一旁閃過,在他反應不及的時候,就連拖帶拽地將他堵到了一旁的小巷。
雨勢忽地變大,滂沱的雨中,我只聽到雨滴落在二人身上的聲響。
「你……」
「是我。」
伏鳶剛開口,就被堵了個正著。那人說著,緩緩地抬起了頭。
烏沉沉的陰影中,花搖僵硬的臉漸漸地露出來,那臉帶著幾分的雨水氣,皮膚像是在水中浸泡過似的,散發著可疑的熏白。
「你……」伏鳶惶恐地望了望四周,壓低了聲音,才道:「你怎麼來了」
花搖沒直接答他,卻是攥起他的手腕,二話不說就往回拽,「你先跟我來。」
等二人回到伏鳶的小屋中時,天已經大亮。
沉默的空氣好像是河底的淤泥,讓人喘不過氣來。
伏鳶緩緩地把手從門栓上垂下,這才回過頭。
花搖的臉沒有一點血色,白得令人生畏。
「你……」
伏鳶一出聲,就被花搖乾脆利落地掐斷了話頭。
「辛家的人是自殺。」
聽到這裡,不僅是伏鳶,就連我,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花搖的眼睛如同是子時的夜幕,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辛家的人是自殺,衙門已經確定了。」
伏鳶嘴唇半張,瞳孔忽大忽小,他定定地望著眼前的人,像是望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好半晌,他都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先生,你聽清楚了吧,辛家的人,是自殺。」
興許是花搖的眼神太過咄咄逼人,伏鳶居然怔怔地點了點頭。看到這裡,她的神情驀地一松,下一瞬,她就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兩人的衣裳都已經濕透,即使抱得再緊,恐怕也不會有一絲一毫溫度。即便如此,花搖還是拚命地收緊了手臂。因為太用力,她的指骨看起來好似下一刻就會刺穿皮膚露出瘮人的慘白。
伏鳶的雙臂無力地垂落,他屏住呼吸,就任她這麼抱著。他的臉上沒有分毫的悸動,有的只是迷惑和惶恐。
雖然我覺得時間很長,但實際上,花搖不過就抱了伏鳶一下,幾乎是瞬間就放開了。
她退回來,通紅的眼眶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分外的突兀。
「先生。」
她叫他的時候,總是充滿了莊嚴的崇敬,這一次,也不例外。
花搖挺直背脊,模樣驀地讓我想起在峭壁上崢嶸向上的松樹。
「伏鳶先生,一直以來,麻煩你了。」
她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好好休息,花搖先走了。」
沒給伏鳶任何說話的機會,她就轉身走了。正如她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她走的時候,依然是那樣的疾風驟雨,讓人措手不及。
伏鳶似乎有意要留住她,可是他伸出的手甚至沒碰到她的衣角,就愣愣地垂下了。
望著她消失的門口,他就這麼發著愣,連外頭的雨停了,太陽從雲層里冒出了頭,也好似沒有任何知覺。
往後的日子,一直過得不疾不徐,不咸不淡。
花搖沒有再推開門,輕車熟路地來到灶前,一邊好似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一邊給他燒火做飯。伏鳶也沒有要死要活,痛不欲生,頂多就是在給姑娘們寫信的時候,突如其來地頓住筆,望著筆尖發起了呆,又或者是在沒有人的時候,默默地望著已經落灰的灶台傻笑。
一切好似都沒有改變。
這一日,小院里來了位許久不見的客人。
當曉曉笑吟吟地坐下的時候,伏鳶可真是硬生生地愣了一愣。
「怎麼,幾日不見,先生就不認識了,那是不是要這樣,先生才認識」說著,她忙不迭地起身,鄭重其事地清了清喉嚨,鞠了一躬,道:「今天,也要給先生添麻煩了。」
伏鳶忍俊不禁,「果然嘛,這樣才是曉曉。」
曉曉孩子氣地齜了齜牙,重又坐下,「不是曉曉能是誰,難不成先生這裡,還有別的如此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不成」
伏鳶繼續笑,「這幾日不見,嘴上功夫倒是厲害了不少。」
「不會說話可要被姨娘打板子的,誰還敢不會說話。」
伏鳶臉上幾不可見地僵了一僵,沒應聲。
「曉曉現在不是丫頭,是樓里的姑娘了,所以,先生你今日走大運,曉曉不會跟你討價還價嘍。」
「呵,那還真是走大運了。」
曉曉皺皺鼻子,「那可不是。」
「那麼今日,伏鳶也特別饋贈,給曉曉多寫些好話,如何」
曉曉眉開眼笑,作勢彎腰鞠躬,「那曉曉這廂就先謝過先生啦。」
伏鳶笑了笑,如往常一般蘸足了墨水,側頭問道:「寫些什麼呢今日」
「前幾日,娘親託人我給帶來了甜餅,說是給我過十五歲的生辰……」
聽到這,伏鳶停下了筆,抬起了頭。
曉曉似乎早知道他會有如此反應,竟是早早等著他抬頭的神情,「我就知道先生會露出這樣的臉,不過,真正看到的時候,還是覺得很高興嘛。」
「早知道」
「嗯,伏鳶先生本來就是好人嘛,明明是好人,卻又怕不小心露出同情的表情,所以總是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這樣的伏鳶先生,真是大好人。」
我聽到這,終於半夢半醒中睜開了眼睛。今日的曉曉,有些不太對勁。
伏鳶大約也發現了,卻沒說什麼,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似乎是盼著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來。
曉曉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僵硬地笑了笑,故作輕鬆地歪了歪頭,「怎麼了」
聞言,伏鳶沉默地將手中的筆穩穩地擱好,沉默了半刻,才略帶躊躇道:「曉曉,你老實說,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曉曉的笑臉依然僵住,嘴角還在隱隱地顫抖。她望著伏鳶,將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
「曉曉今日來,是有什麼事吧」
曉曉仍不說話,只是用牙死死地扣住下唇,眼圈泛紅。
伏鳶深吸一口氣,「有什麼事儘管說出來,伏鳶雖然力薄,但也好歹能幫著出出主意,再不濟,也還能給當個聽眾順順心。」
「先生為什麼……」
曉曉說到一半突然噤聲,只留下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話頭。
「為什麼什麼」伏鳶做出了循循善誘的模樣。
「為什麼,沒能阻止花搖呢」
興許是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伏鳶竟猛地一個怔忪。好半晌,他才回過神來,佯裝冷靜道:「阻止什麼」
曉曉的眼圈紅得厲害,卻始終沒有眼淚掉下來。這樣看來,這條街上的女人,比我想得要厲害得多。
「花搖前段日子天天急急匆匆的,是來給先生做飯的吧」
伏鳶「嗯」了一聲,回應得有些含糊。
「因為她每次回來都顯得很高興,我家姑娘還笑說,估摸著她要跟先生好了。」
伏鳶埋下了頭,手微微地握拳,「怎麼可能呢,她可是有夫之婦……」
曉曉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斬釘截鐵地就打斷了他,「可是她丈夫已經死了。」
伏鳶的臉埋在陰影里,看不清楚神情。但猜想,可能好看不到哪裡去。
「既然她丈夫都死了,為什麼,為什麼先生不阻止花搖呢」曉曉突然拔高了調子,甚至一掌拍在桌上,霍地起了身。
伏鳶一驚,眼睛從那書桌上泛紅的手,一直望到了她漲得通紅的臉。
「她……做了什麼嗎」
曉曉的胸口劇烈起伏,好一會兒,才從緊抿的嘴唇里,擠出了一句話,而就是這一句話,徹底將伏鳶推向了黑暗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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