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別後休洗蓮花血

第十章、別後休洗蓮花血

藥鋪的生意較好地維持著,何安下坐在櫃檯里,平靜地稱葯收錢,但時常會有一念:「我這輩子,就站在櫃檯里活下去了?」

不知這一念是善是惡。身前的櫃檯和身後的葯柜子,構成一條一米寬十米長的空間,狹隘且沒有生機。何安下可以容忍狹隘,但不能容忍沒有生機,但他的生機是什麼?

是那個在岳王廟中的女人么?她去了哪裡?

一日黃昏,何安下剛裝門板關了店,便響起敲門聲。何安下重新打開門板,看到了那個岳王廟中的女人。

她髮髻規整,脂粉清淡,完全不記得他,開口說:「先生,你這裡有葯么?」何安下:「什麼葯?」她支吾半天,一咬嘴唇,終於說出:「懷孕的葯!」

說完,面色不改,耳朵卻紅了起來。

何安下強作平靜,請她入門。中國的藥鋪不單賣葯,還配有診病的坐堂先生,在櫃檯外設有一張小方桌。何安下自任坐堂先生,引她坐於方桌旁。

她乖乖地擼起袖子,露出白藕一般的小臂,枕在桌面。

何安下伸出三個指頭,搭上女子手腕脈搏,卻感到自己的脈搏洶湧澎湃,嘆了聲:「不好!」嚇得女子失色,驚叫:「先生!我的身體,真的不能生小孩么?」

何安下緩過神來,見她楚楚可憐,也不管有沒有摸清脈象,安慰道:「你脈象溫潤深厚,正該多子多孫。」

女人眼光閃亮,說她出嫁三年,仍未有一男半女,不知遭受婆婆多少白眼,而丈夫對她也日漸冷淡。

何安下聽得一陣心慌,匆忙給她開了副葯,送出店門。她離去的背影,肩豐臀滿,脖頸長長,正是那日岳王廟後院的景象。

何安下不由得喚了聲:「小心!」音量低微,走出幾步遠的女人卻聽到了,轉身詫異地看著他。對視著她一雙秀麗眸子,何安下喃喃道:「你去過岳王廟吧?」

女人一笑,說她去求子。何安下大驚:「岳王是抗擊金兵的英雄,你怎麼好向他求這事?」女人:「他帥嘛!」

何安下不由得笑了,女人笑得更為燦爛,走回來,說:「他死後做神,神要管大小事的。」何安下:「做神這麼麻煩?」女人鄭重點頭,說:「不但岳王管,佛祖也管。」

她後天要被送入靈隱寺的觀音殿中,在轎子里坐一夜,以求菩薩保佑懷孕。她的丈夫和傭人則在大殿外守候,從大殿的窗戶可以看到裡面的轎子。她眼角一紅,說:「菩薩要不幫我,我就萬劫不復了。」

何安下不知說什麼好,任由她走了。

彈指三日,天色轉黑后,何安下坐卧不寧,喝茶至夜半,終於起身出門。

靈隱寺廟門關閉已有兩個時辰,何安下自廟後菜園潛入,直至如松和尚房舍。室內熄了燈,何安下輕敲窗棱,響起如松低沉的聲音:「哪個?」何安下:「抄經書的人。」

如鬆開門,並不請何安下入屋,道:「今晚何事?」何安下:「只想問佛祖開悟的經過。」如松「咦」了一聲,就此沉默,半晌說:「這是大事,請進。」

入屋落座,如松嘆道:「因為一顆星星。」佛祖坐在一棵菩提樹下,發了不開悟不起身的誓言,在第七天夜晚,身心放鬆時,抬頭望見一顆明星,就此開悟證道。

此明星,有人說是真實夜空中的一個,有人說這是暗示佛祖修鍊的是一個名為「准提法」的古老法門。准提法的第一要點是觀想在自己頭頂一寸處有一星亮光,照透五臟六腑,照透日月星辰。

准提法門是宇宙毀滅再生千百億次之前一個名為準提的菩薩所傳,此菩薩流傳下來的形象只有背面。如松自抽屜中取出一面黃布包裹的銅鏡,見鏡后鑄就菩薩背身,有十八隻胳膊。

如松翻轉銅鏡,鏡面清澈,如水一般。如松:「依法修行,菩薩的面容便會在鏡中顯現。」何安下向鏡中望去,卻見到一位女子臉龐,正是期盼懷孕的她,不由得看痴了自己,再也移不開眼光。

如松不動聲色,緩緩以黃布裹上銅鏡。何安下如掙扎出水的溺水者,大口大口地吸氣,平穩之後,道了聲:「慚愧!」

如松笑道:「你深夜來訪,不只是問一顆星星吧?」何安下知道被窺破了心事,卻不願說明,語鋒一轉:「佛祖開悟證道,不會只因一顆星星吧?」

如松點點頭,說:「對。還因為一個女人。」

何安下心驚,怔怔地看著如松。如松溫言道:「佛祖在菩提樹下打坐前,曾有一個女人,施捨牛奶給他喝。有了營養,身體安舒,方有打坐的精力。七日成佛,難道不是因為一個女人么?」

何安下放鬆下來,笑道:「是從這上說的。」如松深淵般的眼睛看著何安下,道:「你以為怎樣?」

何安下頓時面部僵硬,周身一緊。如松反而笑了,道:「你今天為何來?不能說句實話么?」

聽了何安下的實話,如松皺起眉頭。何安下惶恐地說:「我知道我大錯特錯了。」如松擺擺手,說:「你那點小邪念,不值一提,我只是可憐那個女人。她入廟一宿,是懷不上孩子的。」

夜宿觀音殿求子的風俗,來自北宋年間的湖北寺廟,不知何時傳到了杭州。這風俗是有流弊的,女子的丈夫在殿外的搭床守候,防人進入,殿內的花轎又是能從窗戶里窺視到的,應該一夜無事,但做賊的是廟中和尚,殿內地板有機關,可引女子入地下室……懷上的是和尚的孩子。

如松:「和尚自毀戒律,風氣就此敗壞。我做此廟主持,已知其中奧妙,嚴禁此事,封住地道,只保留此風俗。」何安下贊道:「善舉。」

如松嘆道:「善惡難分。也許是作惡。」何安下呆住,如松許久后說:「那些與女子偷情的前輩和尚,也許不是淫行,而是慈悲。」

如松做主持后,要接待四方的香客施主,漸漸體味世事,再看佛經便有了不同以往的思路。許多佛經中都說佛法的功德可以轉女成男,為何女人要變成男人?因為女人在現實中要受到種種限制,處境痛苦。

比如女人不育,往往原因在於男人,而世俗卻歸咎於女人。女人入觀音殿一宿后仍不懷孕,她在家族中將永遭輕賤。

如松吹熄油燈,月光透窗而入。如松頭顱輪廓泛起一道銀邊,聲音轉而柔和:「我四十一歲做了主持,關閉地道已有三十三年。你可知地道入口在哪裡么?」

他踩了踩腳下的地面。

為管束全寺僧眾,三十三年前,如松將自己的禪房建在地道入口處。吹熄油燈,是為避免掀開磚面的身影落在窗上,讓人看到。

地道陰寒狹隘,走了兩百多米后,眼前方始開闊,出現一塊二十米見方的空間,有一張雕花榆木大床,被褥幔帳已爛壞如粉,因空氣重新流通,浮起浪花般的白白一層,隨著何安下的走近,飄移出床,潰散在地。

未爛的是一架木梯,頂著一方鐵蓋。鐵蓋銹跡斑斑,何安下打開后,便見到花轎的底邊。

掀開的磚面在轎子前,被轎子遮擋,正是窗外窺視的死角。何安下從地下升出半個身子,凝望著綉著綠色蝙蝠和粉色桃子的轎簾。

打開后,會怎樣?她能明白我的用心么,會不會受驚尖叫?

如松長老冒著寺廟名譽毀於一旦的危險,讓自己入了地道,但出於女性的本能,她不可能不尖叫。

只有掀開布簾后快速出手,先將她打暈……

何安下掀開布簾,止住了出手,只見她斜在裡面,頭歪在肩頭,正甜甜睡著,唇齒微張,引人愛憐。

將她抱出轎子,下了樓梯,關上鐵蓋,放在敗絮如積雪的床榻上,她張開眼睛,團住身子,叫道:「你的膽子太大了!」

何安下:「我只是想幫你。其實,我十六歲上山修道,還未經歷過女人。」她兩眼瞪得溜圓,漸漸有了笑意,輕聲說:「你的膽子太大了!」

臨近她身體的時刻,何安下看的是放在床頭的油燈。那是如松叫他拿下來的,燈架為黑銅,觸手處磨得光滑,呈現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紅色。燈架雕刻的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天界力士,兩臂反托著燈台。

何安下默念一句「我無惡念」,就此進入前所未有的境地……

她很早便離去了,坐回地上的轎子中。何安下獨自躺了許久,起身後凝視著油燈架上的天界力士,道:「如果我有了孩子,希望跟你一樣。」

到達如松室內,驚覺天色已明。地下片晌,地上卻換了日月。何安下將方磚蓋好,掃去土塵后,如松上早課歸來,手中拎著一個小籠屜。

早課為咒語念誦,約半個時辰,可令一天警醒。如松眼神清亮,他注意到地面恢復整潔,並不提昨晚的事情,只是把籠屜遞給何安下。

打開,見是兩層包子,一層六個。咬了,入口清爽,原來是蓮藕作的餡。何安下很想去觀音殿看轎子有沒有離去,但不願違如松的好意,坐下,兩三口吃完了一個包子。

如松沏了杯茶,遞來,說:「慢慢吃。雜念一起,善行就不是善行了。」何安下聽懂了話中暗示,默嘆一聲,左手接過茶杯,右手又拿過一個包子,慢慢咬下一口。

他吃幾口包子,飲一口茶,吃完早餐已過去半個時辰,料想她早出了寺院。不知她是哪家的婦人,出了寺門,便天地永隔了。願她懷上我的孩子,從此安定生活,成為一個福氣的少奶奶……

有什麼掉入茶杯中,茶杯雖小,也泛起漣漪,如廣闊西湖。何安下感到下眼皮微微溫熱,抬眼見如松正望著自己,道了聲:「慚愧。」

如松取毛巾遞來,何安下擦去淚水。如松打開窗戶,晨氣入屋,何安下頓感臉上一片清涼。如松:「崇高必墮落,歡愛必離別。緣聚緣散,不過如此,還是看開了吧。」

何安下喝完餘下的茶水,兩手抱拳,向如松作揖,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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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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