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笨招
碧綠旗袍女人在老者床前坐下,懷抱琵琶,儀態溫婉。老者眼光一亮,顯然對何安下能找來這樣的女人倍感滿意,女人:「大爺,您想聽哪首曲子?」
老者:「哪首曲子也不聽,我的好姑娘,隨你的心意彈吧?」女人一愣,道:「大爺,您別為難我。我彈曲子只是討飯吃,實在沒有作曲的本事。」
何安下知道老者不是調戲,而是在想他夢中聽到的天王樂曲,於是勸女人:「人間音樂,我們不感興趣,你隨手彈彈就好了,心裡有什麼就是什麼。」
女人撥弄幾下便住了手,楚楚可憐地說:「我心裡空空的,實在彈不下去。」何安下一籌莫展,老者卻笑了,說:「心裡空空的——妙極了。你聽過竹林的聲音么?竹子並不能發聲,因風而有聲。我的好姑娘,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感受著天地間的一切,什麼來了,你便有什麼樣的應對。」
老者嗓音富於磁性,聽得女人眼神痴迷。老人說完,她閉上雙眼,十指慢慢摸上琵琶弦,響起一個晶亮的音,隨後綿綿而起,初如晴天小雨,后如天邊雲陣,境界逐漸開闊,不似人間音樂。
何安下坐在女人身後,也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隨著琵琶音瑟瑟鼓動,身心愜意。當聽得如痴如醉時,琵琶音色漸發出刀劍磕擊之聲。
何安下猛睜眼,見女人與老者均無異樣,琵琶音色恬淡,並無剛才自己閉眼聽到的殺氣,於是想到一事,靜靜起身,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
只見後院中站著兩個身影,體格高大,穿青布長衫。
何安下出屋,反手關上門,向兩人抱拳,輕聲道:「我叫何安下,兩位是彭家的吧?」
兩人互看一眼,並不搭話。何安下走至院中,抱拳說:「屋裡老人,我保定了。請出招。」
兩個長衫男人互看一眼,一個人後退幾步,兩手交叉在胸前,做觀望狀。另一個人把長衫下擺掖在腰際,慢慢向何安下走來。
何安下揮拳出擊,卻發現那人猛地貼在了臉前。何安下慌得連退了數步,那人又慢慢走來……
何安下幾次出擊,但每次剛一揮手,那人就鬼魅般貼上來,令自己動彈不得。觀望的人有些不耐煩,叫道:「二弟,別玩了。」
那人回頭說:「大哥,這是個雛,一下就死了。」何安下急忙跑開。那人見何安下和自己拉開了距離,嘿嘿笑了兩聲,說:「別躲,躲也沒用。」
何安下眼前一花,那人又貼在臉前,嘀咕了一句:「不玩了。」何安下頓時感到一股力量透了過來,好像一盆髒水倒進胸腔,說不出的難受,低喘一聲,斷了呼吸。
那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一股更大的力量襲來,何安下眼前一黑,心知死亡來臨。但那股大力擦著自己的肋骨轉了一圈,竟然消失。
何安下頓覺呼吸通暢,連吸了幾大口,視力恢復后,見中山裝青年緊貼在那人背後,兩手托著那人的兩肘。
那人額頭冒出一層冷汗,語調顫抖地說:「七弟,你這是做什麼?」青年:「你放了他,我叫你聲二哥。」
彭家次子向何安下使了個眼色,何安下撤身,直退出十步,方穩住心神。
青年也慢慢後退,和彭次子拉開了距離。彭長子靜立在一旁,此時才說話,語調冰冷:「七弟,你忘了今晚我們是來幹什麼的么?」
青年:「沒忘,但這個人我保下了。」
彭長子:「好,隨你。」
彭次子:「等等,此人身上有太極拳拳勁,莫非是趙心川教過的人?」彭長子:「七弟!」青年:「我教的!」
彭長子溫言道:「好,他可以走。現在,你倆跟我進屋,會會周西宇。」
室內的琵琶聲仍在持續,青年和彭次子站到了彭長子的左右側,三人行至門前,彭長子對門行禮,朗聲道:「彭家第三代彭玉霆、彭金霆、彭亦霆,拜見周師叔。」
室內沒有答話,琵琶未停,音調卻轉一遍,如大珠小珠滾落玉盤,密集激昂。
彭長子冷笑一聲,顯得十分氣憤,卻再次彎腰,向門行禮。當他說到「拜見」二字時,在他右側的青年卻低喝一聲,跌了出去。
只見彭長子手中持一把黑刃短刀,轉瞬間便收入了袖中。青年手捂肋骨,顯然被刺了一刀。
彭長子笑道:「七弟,你果然是個天才,太極拳勁已滲進了最細小的肌肉,這把刀能劈開十塊大洋,卻只能刺進你三寸深。」
青年癱在地上,手捂肋骨,一雙深陷的眼睛發出野獸的光芒。
一道血自他的手腕蜿蜒滑出,大顆大顆地滴在地上。
彭家長子:「三寸也夠了。」快步逼近,揮掌向青年頭顱拍去。何安下驚叫一聲,想阻攔,但一邁步便被扳住胳膊按在地上,彭次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
青年閉目待死,彭長子的手掌卻停住了,他緩緩轉身,流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只見從院門處走來一個戴口罩的人。此人身材瘦小,穿灰色馬褂,單手拎著一瓶酒。
何安下心中一亮:他是守夜老者等了一天的朋友。
來人停住腳步,說:「這兩個年輕人我要留下。」彭長子:「可以。看你的本事。」
來人把酒瓶放在地上,伸手向懷裡一掏,看不清具體動作,手中有了把劍。此劍頗長,令人費解如何能藏在身上。來人笑道:「不是用它。有它在身上,活動不開。」
他退到西側牆邊,向上一躍,離地一尺來高,後背貼在牆面。六七秒后,他滑下來,說:「抱歉,只能做這麼點時間。夠不夠?」
彭長子眉頭挑起,說聲:「夠了。」向彭次子一揮手,兩人向院外走去。但此刻東牆的陰影里響起一個沉悶的聲音:「止步,彭家就這麼敗了么?」
陰影中走出一個胖大身影,正是彭乾吾。
院中人均變了臉色,彭乾吾走到戴口罩的人跟前,兩手抱拳作揖,道:「陳將軍好。」戴口罩的人抱拳還禮,默認了身份。
彭乾吾:「只知陳將軍劍法神通,不料還指功了得。你是把指頭扣在磚縫裡,撐住身體的吧?」戴口罩的人:「錯,如果用指頭,我可呆一個時辰。是用意念,想貼上去就貼上去了。」
彭乾吾:「果然神乎其技。」戴口罩的人:「你耽誤在俗事里,不好好練功。否則,其中奧妙你早該知道。」
彭乾吾:「是么?」話音未落,以一種極快地速度抱住了戴口罩的人。兩人抱住后,便不再動,其他人不敢上前,各自待在原處。
約過了一袋煙功夫,兩人的身體響起骨骼崩裂聲,三五響后,兩人分開,相互抱拳行禮。戴口罩的人:「你用最笨方法,卻贏了我。」彭乾吾:「你我沒有輸贏。」然後兩人便各自倒地。
彭乾吾自知技不如人,於是出乎意料地抱住此人,令此人功夫施展不開。他以天生蠻力抱碎此人的胸骨,也被震壞內臟。
彭長子、次子跑到彭乾吾跟前,彭乾吾拉住長子的手,道:「看到了吧。彭家沒有敗績。我死後,你繼任掌門,只是不要再用暗器。」
彭長子沉重地哼了一聲,彭乾吾指了下遠處的青年,道:「我從來不認為你會殺這個弟弟,我想的對么?」彭長子遲緩地答了聲:「對!」
彭次子跑到青年跟前,從懷裡掏出個小藥瓶,扔在他身上,嘆一聲:「父親從沒給過你好臉色,但他最喜歡你,我們都知道。」說完跑回彭乾吾處。
彭乾吾寬慰地笑了,說:「死在這,讓周師兄笑話。回家!」彭長子和彭次子對視一眼,抬起他,快步走出院門。
當彭乾吾的胖大身軀消失,何安下如惡夢乍醒,從地上爬起,奔到戴口罩的人跟前,一探鼻息,發覺已死去。
院中發生了兇險變故,屋內琵琶聲竟仍在持續。音調絢麗,生出無盡的轉折,似是天界之樂。
青年以彭次子留下的葯敷好傷口,在何安下的攙扶下站起。兩人面向小屋,均露出詫異表情,青年一笑:「扶我進屋,去看看這是個怎樣的姑娘。」
碧綠旗袍的女人閉目彈琵琶,如痴如醉,入了化境。守夜老者躺在床上,神態安詳,眼珠固定,不知在何時已過世。
何安下兩手合十,向老者深鞠一躬。青年握住女人彈弦的手,上下一抖,將她喚醒。
女人吃驚地看著青年,轉頭要向床上望去。青年摟住她,避免她看到老者的死狀。青年眼神空洞,對何安下說:「這是個有靈性的女子,我要帶走。妓院的麻煩,你能處理吧?」
何安下點頭,問:「你準備去哪?」
青年:「找個遠點的地方,開宗立派。」
女子攙扶著青年,走出後院門。看著他倆的背影,何安下備感欣慰,這是兩個有才情的年輕人,雖然青年孤傲,但這位彈出天界之音的女人一定可以調和他的性格。
只要能自立門戶,哪怕在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