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白盡梨園弟子頭

第二十五章、白盡梨園弟子頭

沈西坡帶何安下走入一條小巷,巷口有兩個雜貨鋪,巷內十餘戶人家。沈西坡悄聲說:「每次到杭州,趙笠人都住在這裡。巷口店鋪、巷內人家全是中統特務,只要巷內進了生人,立刻會被察覺。」

趙笠人年輕出道時,是以更新街頭捕捉技術確立名聲的。在上海租界,因是外國勢力範圍,中統特務不便公然捕人,必須街頭秘捕,需要在不驚動路人的情況下,將目標抓進轎車中。但轎車門較低,目標往往會用手撐住車門,便推搡不進了,如引來租界警察,特務們只好無功而返——趙笠人完美地解決了這一問題,他的發明至今是中統的經典技巧。

何安下:「什麼?」

沈西坡:「給那人肚子一拳,他必疼痛彎腰,就勢便將他推入轎車。」

何安下:「這麼簡單!」

沈西坡:「……」

在一戶人家的閣樓上,何安下見到了趙笠人。罕拿活佛將蛇骨定在空中后,他是第一個磕頭如搗蒜的人。

閣樓狹小,只有一張藤床,他橫卧於上,抽著鴉片。聽完沈西坡對彭家情況的彙報,趙笠人緩緩道:「日本勢力滲入東三省,派出四十萬人到吉林省開闢農莊,並讓那裡的中國孩子受日文教育,他們不但亡我們的國,還要亡我們的種……這位兄弟與我同受活佛灌頂,是百千萬世的緣分,彭家的事,我管了。」

何安下向他行禮,他笑笑,十分溫和。沈西坡繼續彙報,聽到半田幸稻的比武條件,趙笠人皺緊眉毛,自床上坐起。他眼睛定定地看著西牆小窗,手指慢慢捏著鴉片膏,將其揉成一個滾圓的球體后,視線轉向了沈西坡。

趙笠人:「杭州有一個用長兵器的高手,但他已瘋了多年。如果你能控制他,興許可派上用場。」

拿著趙笠人的手諭,沈西坡帶何安下去了西湖邊的一座德國式別墅。這是趙笠人的房產,但他一天也沒有住過,到了杭州便躲入那間狹小昏暗的閣樓中。何安下的藥鋪與這座別墅隔湖相望,它佔據著觀西湖的最好地段,傳聞它的主人是一位上海大銀行家。

別墅的地下室中,鎖著一隻德國狼犬,還鎖著一個人。此人骨瘦如柴,毛髮遮面,近乎全白。沈西坡向他抱拳行禮,道:「查老闆。」那人哼了一聲:「客氣。」竟然嗓音清亮,語調高昂。

駐在別墅的特務共兩人,也跟入了地下室。沈西坡吩咐他倆:「給查老闆洗漱理髮,換身乾淨衣服吧。」一特務:「他是瘋子。一動他,就會咬人。」

沈西坡兩眼一翻,嘴角浮現出怪異笑容,向瘋子作揖:「查老闆,你多久沒上台了?」何安下心中一驚,戲劇界管名角叫老闆,難道這位長兵器高手,竟是個戲子。

查老闆:「很久。」沈西坡:「現在我要請你上台演戲。要知道,當年查老闆的扮相是上海第一。」響起了一片鎖鏈顫抖之聲。

沈西坡:「他們要給你刮須理髮,好不好?」半晌,查老闆吐出一音:「要的。」沈西坡一揮手,兩個特務走到查老闆身邊,試探著抓住他胳膊,見他並不抗拒,便將他從地上扶起。何安下看到,他兩腳間套著一塊八寸見方的鐵砣。

等待查老闆理髮整裝時,沈西坡與何安下到後院花房喝茶。花房儘是歐洲植物,一個玻璃罩中還養了三隻綠色蜥蜴,形狀噁心,但那身綠色十分純凈,又令人心曠神怡。

沈西坡:「那種玩意叫獁龍,只在北太平洋幾個小島上有。趙笠人最愛的兩本書,一是《福爾摩斯偵探集》,一是《達爾文文選》。達爾文進化論的形成,源於年輕時一次對北太平洋二十三個海島的生態考察,關於獁龍,他寫了很多。」

何安下:「所以趙笠人便要搞來幾隻,他真是個達爾文迷。」沈西坡一笑:「人生在世,總要有一迷。」他垂下了眼皮,許久,說:「他是達爾文迷,要說我有何迷,就是迷過查老闆的戲。」

查老闆早年學崑曲,崑曲是古代士大夫的雅興,文辭如詩,難入世俗,自古曲高和寡。崑曲少大鳴大放的鑼鼓,一隻笛子,一隻蕭,便可伴奏整齣戲,而其身法極為講究,與其他劇種相比,強調「以腰動身」,婉轉多姿。其他劇種有詞譜、曲譜,而崑曲獨有身法譜,一齣戲未學得身法,便等於是未學這齣戲。

漢人的宮廷舞蹈皆盡失傳,民間亦少歌少舞,如說漢人的舞蹈,便是崑曲。查老闆以崑曲的童子功,轉而唱世俗化的京劇,京劇講究「唱、念、做、打」,他將崑曲的身法引入京劇,在「做」的方面獨超同行,以身姿動作表達人物情緒,被稱為「旁人的戲是聽戲,查老闆的戲是看戲。」

他以小生成名,卻又改作了武生,他獨喜《挑滑車》一折戲。在《岳飛傳》中嶽飛使槍,為維護岳飛的藝術形象,本不該再有使槍超過岳飛的人,偏偏書中就有一位。

此人名為張寵,單槍匹馬殺上金兵山寨,金兵自山上滑下尖頭鐵車。車重四百斤,乘勢而下,有千斤衝力。山路一條窄道,退無可退,而張寵竟以長槍將鐵滑車一挑掀於身後。

他連挑了五輛鐵滑車,力脫而死。這份神力,狂傲古今。在京劇舞台上,多為虛化處理,由演員拿兩面旗子,便意指是鐵滑車了,大槍輪過來,這位演員做兩個前空翻,便等於是鐵滑車被挑飛。

查老闆演《鐵滑車》,則是挑桌子。一個八仙桌有八十斤,依次擺於台上,他持一桿木槍,一一挑去,桌子飛過頭頂,由身後兩位小兵接住。他本生得清朗俊秀,其武生扮相比以前的小生扮相更勝一籌,被評為扮相上海第一。

他的妻子名韓閩珠,是著名女旦,生得身高腿長,有著歐洲女人般豐滿的胸臀,真是英雄美女,令人好不艷羨。但天嫉英才,他在霞飛路的家遭土匪打劫,一把火燒光,妻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某日演出完,他在劇場後巷遭上海青幫圍打,青幫人數達七十餘人,他以巷中一戶人家的晾衣竹竿應敵,竟然致殘四十七人,打死十一人。竹竿頂端在激戰中破裂,成了鋒利竹針,從小巷中逃脫的青幫分子臉均被破了相。

他下手之狠,武功之高,出乎民眾意外,第二天便有了「活張寵」的稱號。但他也在第二天失蹤,七年來再無音訊。

何安下:「趙笠人霸佔了他的夫人?」沈西坡低頭看茶杯,茶杯是白色釉瓷,上畫一朵小小墨菊。何安下:「女人老得很快,七年了,趙笠人也該……」

他的話說不下去。

沈西坡挑起眼皮,沉重得如挑起一輛鐵滑車:「……也該玩膩了。趙笠人本是色鬼,遍嘗各省美女,連特務訓練班的女學員、下屬的老婆都不放過,可誰知他對韓閩珠卻動了真情,七年來,他沒糟蹋過別的女人。我們都暗稱韓閩珠是菩薩。」

何安下:「如是烈性女子,恐怕早就……」他的話再次說不下去。

沈西坡:「她開始誓死不從,後來趙笠人與她達成協議,只要她陪他一天,他就留查老闆的命一天。」

何安下:「如果查老闆命喪日本人之手,他豈不是名正言順地除去了查老闆?」沈西坡:「趙笠人雖是惡人,卻很愛國,要不是事逼無奈,他絕不會放查老闆出來。事情的關鍵是,查老闆的確是長槍高手。」

查老闆由小生轉成武生,因為他曾經拜師一名真正的武術家。此人名為方二先生,早年是一名貨船保鏢,押船在煙台和上海間往返,所用的武器,是一根長槍。長槍本是古戰場的馬戰兵器,持長槍的他站在甲板上,就像個笑話。

一次夜遇海盜,方二先生的長槍詭異地從帆桿等遮擋物后鑽出,扎死了十七名持火槍的海盜。槍扎一個點——槍法沒有大搖大擺的技巧,槍的運動幅度很小,縱看只是一個點,神龍見首不見尾,令人難以格擋。

長槍是古代戰場上的「龍技」,學得長槍之術,可以裂土封侯,與君王分天下。持長槍闖敵陣,能以一敵萬,因為長槍用的不是臂力,而是腰力,所以有可怕的持久力,並越戰越強。查老闆雖是戲子,但他的童子功是「以腰動身」的崑曲,練上長槍,竟然得天獨厚。

方二先生的武學傳自魏晉時代書聖王羲之的侄子王泯之,王羲之家族執掌東晉朝政,王泯之是一名武官。清朝初年,得此槍術的人叫戚機可,他是反清復明的白蓮教軍隊的槍術教習。

清軍剿滅白蓮教后,其餘黨不再練槍,以練槍的方法練拳,創立了一門拳術,就此隱伏下來。清朝滅亡后,此派終於可重新持槍,但冷兵器的時代已經過去。

何安下:「這是什麼拳?」

沈西坡:「形意拳。外形為拳,內含槍意。」

此時響起鎖鏈之聲,查老闆被兩名特務押到了花房,腳上仍套著八寸見方的鐵砣。

他颳去鬍鬚,剪短頭髮,整個人煥然一新。其五官清秀,面部皮膚依舊年輕,但有兩個地方破壞了他的英俊,一是癲狂的眼神,二是滿頭的白髮。

沈西坡眼眶紅了,喃喃道:「查老闆的頭髮,何時白的?」

他死死盯著沈西坡,像吐出一口卡在咽喉很久的濃痰,吐出一句話:「很久沒上台,我需要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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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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