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別經年
一直以來縈繞在心頭的那股雲煙隨著這戚戚悲語驀地散盡,兒時所見的無論春秋幾許,風雨幾度都牽著對方的手相顧而笑的爹娘的模樣似又於腦海中清晰起來。
「娘,不知你能否聽到這番話呢?」
你因為那些誤解,那些心結,那些怨忿而錯過的種種,有這份從未改變的感情來填補了;你的不圓滿的一生,也被一個你愛的人至始至終用那份圓滿的心意在紀念著——
這樣很好,不是么?
女兒相信,直到這個人有一天也同你一樣葉落歸根,重涉輪迴,即便奈何橋上已錯過太久,來世之約也不大可能了,但你們之間的感情在它活著的時候便足以歷經那所謂的永恆……
我閉上眼做了一次深深的吐納,藉此來收盡眼底氤氳的水汽,接著邁開步子,向著那個還沉浸在痛苦裡的人走近,只希望能從背後抱他一下。
然而猛地一個激靈,我瞥見了自己腳邊漸漸顯出輪廓的裙擺!
正驚駭著,一抹淡青色的身影自眼前掠過,將我輕輕一攬便又重新隱入虛無。可惶急之間,卻是不小心碰掉了我插在發上的桃木簪。
那是阿娘生前一直戴著的,只到最後一刻才贈與我。
「誰?」爹沉浸在悲戚之中,這會兒響起的輕微聲響瞬間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見他回首,一眼便看見平躺在地上的發簪——雖質地簡陋,卻雕琢完美。
一時的失神之後,他跌跌撞撞地過來一把抓起那簪子,兩行醞釀已久的老淚就此落了下來。
「阿裳……阿裳……是你!你回來了么……」
此刻看清爹的樣子,才知他已上了年紀,臉上細微的褶皺和略顯斑白的鬢髮,都昭示著當年那個朝堂之上意氣風發的青年人,如今已然孤獨蒼老……
「還愉快嗎?」
聞言,我頭皮當即一麻,猛地將視線自爹身上收回,往上便見著一雙清冽如寒潭的眸子。
「瞿、瞿墨,不好意思,我一時……」
此時此刻被他攬在身前,我窘迫得說不出話來,卻也無從躲避。任務時跑出來玩也就罷了,還偏偏被他撞見我跑出來玩……這下慘了。
不容我多想,瞿墨重新給我施好術法,然後拽著我同他一起穿牆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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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後花園,瞿墨鬆開我,看著我涼涼出聲道:「你倒真讓人不省心。」
我對著他作愁眉苦臉狀。「真真抱歉,我一時沒忍住就……」
他抬手輕撫眉間。
「您看,這是我家……好容易下來一趟,還望您多多見諒。」
「走開。」
正值這會兒,我望見扶疏花枝的掩映中,遠遠走過來兩個人。漸行漸近,方看清是一名黃衣的少女正攙扶著一襲玄色長衫的男子。那男子的相貌生得清雅脫俗,卻是讓人覺得……
分外眼熟。
直至近前,男子示意少女不必再攙扶,隨後取出自己的兩根拄杖,便開始顫顫巍巍地前行。
這會兒剛過午時,日光斜照,透過層層枝葉斑駁而下;和風煦暖,攜著淺淺桂香陣陣吹拂。而這曼妙綺麗的一切當落在那男子身上的時候,漸漸便化作了寂靜和無聲。他的面容在我眼前越發清晰,直至深深映入腦海,和那抹揮之不去的朦朧的影像重疊起來……
心,不由重重一顫。
那些塵封的畫面一幅幅從灰敗的背景中脫去腐朽和塵埃,逐漸明麗起來,而隨之洶湧的,是盈滿將溢卻又縹緲得難以抓住的情感——
我怎麼能忘了這個人?
還記得遊學那會兒,我曾因想他整夜睡不著,盯著破瓦上一角寒月發了一晚的呆;還曾因在大街上看見一面刻有他名字里兩個字的銀質鏡子,就當即不管不顧地花掉了所剩無幾的可憐盤纏……
而此刻,這個人,他就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
我看著他,深深地看著,不知不覺間,竟有些恍惚。
他一步一崴,艱難地朝前走著,一不小心便跌在了草地上。
那黃衣少女見著,驚呼一聲,快步跑至他身前將他扶起,面上滿是心痛與不忍,「公子,你這又是何苦呢?」
而他站起身來,輕脫開少女的扶持,轉而借力倚在那兩條拄杖上,淡淡道:「她說過,等她回來之時,要見我走出去迎接她。」
少女一時間愣在原地。
他則是繼續一步一崴地朝前走著。
走出約摸十步,那少女在他身後變得泫然欲泣,然而當即又小跑著追上來挽住他的胳膊,強笑道:「公子,就讓望南攙著你走吧。」
而他只是疏淡有禮地一笑:「不必。」繼而又顧自走起來,將少女留在原地。
「你……為什麼……」
少女垂下頭,雙手緊緊揪住自己的衣裳,渾身發抖。待她再抬起頭時,我分明看見她一雙明媚的大眼睛里有抑制不住的淚光。她不甘地大聲喊道:
「你為何還要等她?你已經足足等了她這麼多年,你還準備等多久?小姐在外頭,就是一開始也會往家裡寄一兩封信,可現在,卻是絲毫音信也沒了。就是她再不喜歡老爺,她也該給你寫信,可她沒有……難道,這還不能說明原因嗎?要麼,是小姐她在外面遇上了真正命中注定的良人,要麼……一個姑娘家,就是遭遇了不測——」
「外面風大,你若是沒什麼事,便回房歇息罷。」
少女被他毫不客氣卻依然保持著風度的話語給徹底傷透,當即便怒道:「不用你說我也會回去!不過,我還是要給你一句忠告——是小姐,是小姐她負了你!」
言罷,她拿袖子將眼睛胡亂一抹,轉身決絕地跑開了。
他的身影細不可察地顫了一下,接著還是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再一次摔倒,卻是沒人再來扶他,而他面上始終不見什麼表情,只是不斷地爬起來,繼續走,摔倒,再爬起來……最後一次,他半邊身子都生生跌在了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臉頰右邊明顯浮起一片青腫……
「看夠了么?」
我好像聽見瞿墨在說話,卻又偏偏聽不真切。
良久——
「……喂。」
我像是陷入一場漫長無邊的幻境,因了這個似就貼在耳旁熱熱呼出的字終是猛地驚醒。下意識地就抬手擦臉,卻見手背上是一大片水漬。
此時有風拂過,我只覺得面上是徹底的冰涼,這冰涼吹開一切,獨讓我感受到那一陣痛徹心扉。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當即便要躍下雲頭。沒人去扶他,我去扶,難道就讓他這樣呆在地上嗎?然而,我一動作就被身邊的瞿墨給一把抓住:「你準備如何?」
「放開我,我要下去!」
瞿墨與我對視良久,二話不說捏訣帶著我飛速升上了半空。一時間,眼前的風景和人,便皆看不見了。
我瞪大眼睛,憤怒地回視他,「你——!」
瞿墨抓著我手臂的手愈發用力,而面上是平時少有的鄭重。「還不明白嗎?凡間的你已然不存在了。不論之前你與他有多少糾葛,如今你貿然闖入他的生活,便必然會改變他的命格。」
聞言,一陣無力感霎時席上全身,瞿墨適時地鬆開我,於是我就這樣頹然地蹲了下去,默默失神道:「那女孩兒說得不錯,是我……負了他。」
片刻的沉默,頭頂傳來淡淡的話語——
「便當作是他人世的一場劫數罷。」
「……」
或許吧。
我只是……他命中的一場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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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瞿墨強行拽回來的當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倒不是因為有多累,而是因為,我深深陷入了一方夢境。
在這個夢裡,我翻開了一段非常遙遠的回憶——
女孩雙手提著葯,快步穿行在一條悠長陰暗的小巷裡,天邊垂暮的霞光照不進這條巷,被病懨懨的樹和屋檐上胡亂堆放的廢棄物給擋了個嚴實。女孩在行進的過程中一直低著頭,只偶爾瞟一眼那些大人們稱之為「巷子里的寄生蟲」的傢伙。
他們靠在那些斑駁骯髒的牆壁上,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透過破碎的布料,很容易看到他們那尖削的骨骼,若非還有一層蠟黃透黑的皮包著,赫然就是一具具骷髏。然而最可怕的並不是這些,而是他們那空洞無神的眼睛,那樣的眼睛所看之處,彷彿就是地獄的入口。
幸而,這些被貧窮和不幸折磨著的人還不是一灣沉寂的死水,他們還會為了搶奪食物而大打出手——那時候的他們是不可怕的,因為眼神里會透露出一種熱烈的神采。
女孩小心翼翼的看著這一切,這是與她格格不入的、晦暗的世界。她的步履不斷加快,不由有些後悔為了趕在天黑前回家而選擇這條捷徑。
不知不覺地,女孩一抬頭,便望見前面的巷子不再那麼陰暗,有幾束橙色的霞光漏了進來。這讓她心安不少。就在她飛快地掠過又一個巷口的時候,餘光所掃到的事物卻讓她一瞬間停了下來,睜大眼睛駐足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