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丹青懸想

第六章:丹青懸想

見我拿著筷子半天僵持不動,瞿墨開口道:「不合胃口?」

我收回筷子,向他目光懇切地點了點頭。

孰料他當即便起身開始收拾碗碟,動作乾淨利落,絲毫不拖沓。我暗道「不好」,趕緊出聲制止。

「不是不合胃口嗎?」他微挑眉,一副很是善解人意的口吻。

「……別這樣,我知神仙都是不食五穀雜糧的,可我畢竟前不久還是個凡人,一時半會兒還習慣不了。」

「所以?」

「所以……我想吃肉。」

瞿墨聞言沒再說話,只是徐徐放下手中的碟子,屈身重新坐回那張竹椅。看著他這一系列動作,總覺得他這架勢有點像衙門裡即將審犯的縣太爺——

我想吃肉,真有這麼罪大惡極嗎?

他帶著審視的目光靜靜看我半晌,然後道:「你可知,修鍊最基本的便是要學會虛懷若谷?如今,我看你是漸漸有些肆意妄為了。有一點你應該清楚,只因我尚未成為你真正意義上的『師傅』,眼下才會對你這般縱容,待你拜師禮成,可還打算如此隨意?」

我被他一股突如其來的氣勢所懾,當即收斂幾分散漫不經的態度,低眉道:「……也罷,不吃便不吃,終歸死不了。既然如此,何不現在就讓我正式拜你為師?」

見我學乖,瞿墨也沒再作出一副嚴肅的形容,眼裡的寒意復又化成平日里那種淡然的神采。他解釋道:「五殿下劫數將滿,不多久便會重返天宮。屆時,九重天上必將大設禮宴,若我們此刻成師徒之禮,與它撞上,算是不敬。」

「原是如此。」我應了一聲,繼而追問,「而今,豈非要等到五殿下之事過去,你方能授我仙法?」

「怎麼,現在想起來要好生修習了?」

我起身朝他彎腰一揖,鄭重道:「您老明察,我可是一直都很有上進心的。」

「呵。」

沒再說什麼,瞿墨傾身端起桌上那壺泉茗,食指壓蓋,輕揭蓋甌,裊裊茶香糅著股幽林泉澗的清涼甘味兒頓時飄散開來,但見他衣袖輕輕浮動,姿勢風致優雅,將那淺碧色的新茶徐徐注入杯中,一杯推向我,一杯置於身前。

我向他道謝,然後將那茶移至唇邊小啜一口,清香綿柔的茶味當即便似有若無地留在了唇齒間。

待我將茶杯重新放回桌面,瞿墨方開口道:「這幾日,我打算先授你騰雲之術。」

「誒?你不是說若非正式師徒就不能隨便傳道么?」

「我何時說過?」

「……」雖然沒有直接說,但那意思不是很明顯嗎——真是,若非如此,那之前那番談話又有何意義?

瞿墨旋即起身,向門口徐步走去。至門前,微側頭向我道:「隨便吃一點就隨我出來。」

言罷,推門而去。

他走後,我將桌上的齋菜環視一周,不動聲色地直接起身就追了上去。

ˇˇˇ

因我悟性終歸還是那麼回事兒,兩三日下來,便也能遊刃有餘地騰雲飛行了。

是日,一向清閑的瞿墨突然多出三四樁事要同時處理,委實有些分身乏術,而近來見我頗有長進,一來想讓我得到鍛煉,二來便是讓我替他分擔壓力,遂派給我一個任務,讓我去凡間例行探察一下。

我自然十分樂意,可與瞿墨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發現他好像不大愛成全我的喜好,怕他只是拿我消遣,於是當即作出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道:「哎,都折騰一上午了,我……」

「既是如此,你便回房休息去。」孰知話未說完,瞿墨這傢伙竟就起勢召雲了。

「呃、那什麼!雖然累,但能為您老分憂我誠然感到十二分的榮幸……」早知道瞿墨心思洞明,不該與他玩這個的。

見我懊惱,他停下動作,卻是看著我勾了勾嘴角,繼而一抬袖,帶出道瑩瑩光亮來,「如此,凡界之人就看不見你了,」頓了頓又道:「不過只有一炷香的時間,你自己拿捏好。」

聞言我欣喜地直點頭。

一炷香的時間,足夠我辦妥任務再留在那兒溜達一圈了——

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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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瞿墨給我開的道直入凡間,撥開層層雲霧,繁華熱鬧的街市便乍現於眼前——

人們著各色服裝,有挎籃趕集的,有擺攤吆喝的,亦有一大早就擊鼓起擂台的;閨閣小姐們大都在綢緞胭脂閣競相流連,大家公子們則偏愛於棋軒茶肆面客會友;四方街道上總不乏一些持刀官兵來來回回地巡視查勤……

多麼熟悉的場景,多麼悅人的景色。

也許,世人皆願飛升成仙,不理塵世紛擾,過得逍遙自在。疏不知,在那九重之上,沒有清晨的婉轉鳥鳴,沒有正午的披金柳色,沒有傍晚的漫天紅霞,亦沒有入夜的悠長更聲……既是出生為人,好好走完這一遭風光旖旎的凡塵世道,又何嘗不比空望成仙來得有意義?

勸君莫羨九重仙,獨步紅塵亦風流。

剛一入凡界,我便兢兢業業地完成了瞿墨的任務,末了發現,離他規定的時間尚且綽綽有餘,於是便打定主意在此停留一番。

得此良機,還是先去看望看望我爹吧。

我猶記得之前所居住的地方,便循著道悠悠飛過去。

當那氣派的宅邸進入視線,我才意識到,經過我離開凡界這段並不短的時日,這裡依舊沒什麼變化,還是那般鎏金溢彩的匾額,還是那般花徑深深的門庭。

心中流過一絲異樣的感觸。我躍下雲頭,立在由士兵把守的大門前,仰首望著上方「端雅居」三個字好一陣,直到脖子發酸,我方才合上眼輕嘆一聲,接著步入庭中。

進了前廳,沒費多時我便望見爹尚未脫下朝服的身影。

他立在一幅約摸半人高的丹青面前,一動不動,似是已出神多時了。

而我的目光只無意掃過那幅丹青便深深一滯,繼而又轉了回去——

那眉眼,那姿容,那鴉鬢簪花……分明就是我已故去的娘……

一時間,一些關於她的記憶,一片片,一截截,便於腦海中細細拼接起來。

ˇˇˇ

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時候,我守在娘的病榻之前,窗外飛揚著鵝毛大雪,室中閃爍著明滅燭光。

我跪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只覺冰涼一片。

她對我說話,眼睛卻一直望著繪彩房梁,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輕淡:「你爹就是到這一刻也不肯回來看我,說實話,我真是恨他恨得要死……可是,那又能如何呢?如今他入閣為官,步步高升,直至今日竟當上了內閣次輔,離執掌六部,權傾朝野也就一步之遙了。我是該為他高興還是難過?高興他寒窗十年,終是出人頭地;難過他飛黃騰達,便忘了曾經故人……女兒啊,你要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說到底全是鬼話!娘支持你的想法,也看好你不輸男兒的才能……加把勁!到時候做個才華出眾的女子,如此,才能讓那些公子哥兒敬佩你,傾慕你,不會一旦結識新歡,就忘了舊人……」

阿娘說著說著,便沒了聲息。

我愈發握緊她的手,安靜地盯著她曾經明艷的面容漸漸失去生氣,用了漫漫一場雪的時間,終是接受了她已離去的事實。

「娘,您安心吧,女兒謹遵教誨。」

那之後,我將娘的棺木移到冰室,足足又等了爹三日,而他始終不見回來。於是,我便斗膽擬了一奏,托平日里有些來往的大臣呈至皇帝跟前,希望他能一看孝道,二循人情,三觀情勢,同意我這個為人子女在娘親屍身未腐之時,在內閣次輔大人離京未歸之際,代為主持將之入殮下葬,並遵循其應有之禮。

而不久便有詔令下達:

准。

待爹風塵僕僕地趕回家中之時,看到的,便已是靈堂中妻子肅穆的牌位,和女兒留在他辦公案上一封鄭重封好的辭別信。

ˇˇˇ

「阿裳……」

驀地,一個聲音自幾步之遙外幽幽傳來,帶著幾分悲涼,幾分痛楚,一瞬間將我腦海中種種給一概揮去。

我看向就直直立在我面前的爹,而他背對著我,目光自始至終凝在身前的畫像之上。

「阿裳,近來在那裡過得可好?」

聞言,我不禁蹙眉。

一直以來,我認為是爹負了娘,雖然我對他並無恨意,但心裡畢竟有了一個結。如今,他表現出這般緬懷娘的形容,再回想他先前的所作所為,我就實在提不起分毫與他的共鳴之感。

「阿裳,你當初是不是覺得我對不起你?」爹悵然垂頭,嘆了一口氣,那該是我聽過他最沉重的嘆息。他道,「你認為我高官進爵,身份顯貴,便忘了當時一直扶持我到這一步的你?……怎麼可能呢,我怎麼可能會這麼做……那時,我青年入閣,受前輩提拔,仕途一片平坦,也因此招來許多貴家千金的青睞,可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啊……我忙於公務而夜不歸家,為何你就偏偏愛胡思亂想?你以我嫌棄你沒有才華,你可知我不會忘記苦寒時節的相伴相守,不會忘記那時自己曾對你許下的一世承諾……」

說到這,那個記憶中恃才傲物,即使面對身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風骨硬朗、不卑不亢的青年才俊,竟已哽咽得無法自持。他復又上前幾步,想要觸摸畫中人,卻擔心會讓它染上污垢,便轉而一手撐在牆上,支起自己好像隨時都會癱軟在地的身子。

「阿裳……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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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仙賦:君生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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