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如此良師
我一頭霧水,無法解釋這種奇怪的狀況。而他倒是並未表現出任何不尋常之處,只是淡淡打量我一番,然後問道:「這位,莫非就是玄漓之前向我提起的『徒弟』?」
我收斂了一下情緒,繼而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
因了我這般生硬的態度,他貌似無意再多言,只是目光蕭然地又看了我一眼,轉而道:「天暗了,先下山,」說著將簫收進袖口,「但請兩位稍等,我尚有些東西需拿。」
言罷便轉身向那邊洞口去了。
然而,人剛走,映寒像是突然從悲痛中緩過勁來,立時便抬腳追了上去——
「啊、喂!」看她氣勢沖沖的樣子,莫非剛剛在一旁捂臉半晌,是下了什麼重要的決心?比如:
唉,看來光說是不頂用了。
唉,看來只能過去撲倒了。
……我不由顫顫地拿袖口揩了揩額角的汗。
本來,我最不想插手的就是這種男女之事,不過想著,他們一個一日前還是身邊的侍女,一個是未來要孝敬的師傅,這兩個要是搞出什麼來,牽扯到我也定然不好做人了……
因了這般考慮,我便也跟著跑進那山洞。
可是吧,明明眼看著映寒和瞿墨都相安無事地進去了,輪到我自己的時候,偏偏就出了岔子——
話說我前腳剛踏入洞口,但見極炫目的一道光風馳電掣地直直朝這邊襲來,大腦都還來不及反應,便重重擊在胸口,近乎震動我的五臟六腑。頓時一股腥甜湧上喉頭,眼前風景盡數被染成緋紅一片,只覺體內滿滿當當是骨頭挫灰,內臟翻攪的劇痛。幸而,只一秒我便被這暴風驟雨般的痛感麻痹了神經,一舉陷入寂靜無聲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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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是一片黑白的繁華街市。
此時,街道兩邊皆掛上了花樣紛繁的剪紙燈籠,在微風的吹拂下,它們緩緩地洇開一圈圈墨色的暈團。夜空之上,靜謐的星光也被聒噪的煙花擾亂,空氣中絲絲漂浮著的皆是蜜糖和彩紙混合散發出的油墨甜香——
想是慶典就要開始了。
周圍的氣氛十分熱鬧,人們皆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中,而我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站在這片寂靜的喧囂里。
突然,視線像是受著某種牽引,穿過重重斑駁人影,直投向遠處一名男子的身上——
他站在一排掛著燈籠的花樹旁,樹上的花繁郁燦爛,開得正好,他的輪廓在一片燈暈中被抹勻揉散,恍若虛化,只隱約見他是在頗為閑適地把玩著一條穗子。
不多時,似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身形微微一動,驀地停下手中的動作,一個轉身便朝著這方向徐步而來。
風乍起,他未束的發於身側鋪開層層疊疊柔軟的墨跡……
直至近前,他微俯身過來,我無意從他被風吹開的衣襟處瞥見這黑白空間里唯一的亮色——那是一朵硃砂點就的梅花。
男子唇畔含笑,輕輕吐出幾個字: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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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面前漸漸清晰的,是鏤花的床欄和素色的帷幔。偏過頭,只見窗子是敞開的,外面一片山光雲影,而瞿墨就坐在窗邊那一張矮几前端著青瓷茶杯悠悠品茶。
剛剛做夢了?那場景,我分明沒有見過,可偏偏又覺得熟悉……罷了,既只是一場夢,也無須管它太多。
揉著太陽穴緩緩坐起來,胸口傳來的陣陣撕扯般的疼痛讓我不禁抽氣。
「醒了?」瞿墨察覺到我的動靜,放下手中的茶杯信步走過來,往榻上一坐,「我已為你療過傷,感覺可是好些?」
「唔……我是怎麼了?」
「你被術法直接擊中,暈過去了。」
「……對了,為何洞穴里會突然有人攻擊我?」
「為了試煉你。」
「誰……」
「我。」
「咳——」我差點被他的話給嗆死,「我說,哪門子的試煉這麼兇殘啊?」
他倒好,回以我一記清澈的眼神,平靜地吐出倆字:
「有么?」
「……」我懶得說話,抬手指了指自己當下這副衰樣。
他象徵性地瞧了瞧我,繼而道:「那便抱歉了。我沒想到你修為如此淺薄,更何況我只施了一成半的功力。玄漓在送你來之前難道就沒教你點什麼……」
他這番話說得無比真誠,以至於我被他說得都有些無地自容了。而他該是也看出我面子上掛不住,還算有點良心地不再說下去,轉而起身,一聲不吭地走了。然我氣都還沒來得及喘上兩口,他便又很快地折回來,手上拿著一面頗為眼熟的鏡子——仔細一瞧,竟就是玄漓千叮萬囑要我戴在身上的那面。
「這鏡子,玄漓給你的?」
「沒錯。」多虧還有這面鏡子護著,不然我絕對會死在那洞里。話說這瞿墨也忒狠了,沒聽過拜個師傅還要到鬼門關去預先登個記的。
這個問題於他彷彿是即興而提,因他接下來便沒再多問什麼,只是輕撫鏡面上那幾道赫然的裂痕,若有所思道: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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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瞿墨給我喂完葯,我猶是心有餘悸,便再次向他確認:「以後,你該不會再弄這麼危險的試煉了吧?」
事實上,對於沒有在與玄漓分別之時請求他自斷幾根續命用的狐狸尾巴,我覺得十分懊惱。總覺得這是個是非之地,就連師傅尚且如此危險,要是換了正兒八經的敵人,我還不早死上個十次二十次了?
「看心情。」他淡淡地應著,將只剩下藥渣的白瓷碗擱到一邊,準備扶著我重新躺下。
……喂!這麼顯而易見的回答為什麼還要看心情?這人是誠心想弄死我吧!
然而,當我懷著一腔憤懣看向他時,卻見他從裡到外都未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惡意,加之此番還在細膩妥帖地照料我,雖然態度不敢恭維,但就行為而言是十分溫良的——這不是沒表面那麼招人厭么。轉念一想,確然也是因我自己修為不精、不,應該說完全沒有,才會讓他一時沒有心理準備吧?畢竟人家赫赫的地位擺在那兒呢,平日里來往的就算不是與他同階的上神,那身手肯定也是頂好的,不了解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很有可能將一凡夫俗子拍死,也實在情有可原。
想通這一層,心中不禁豁達幾分。然一波剛平是一波又起,猛然間我就意識到另一個很嚴重問題。
「等等,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瞿墨方準備離開,聞言轉過身來,樣子有些不耐煩。
「何事。」
「你可知道,與我一起上來的藍衣姑娘哪去了?」
「一早便下山了。」
「什麼?她好不容易才上來的,怎麼可能就這樣走了?」我看著瞿墨,頓了頓又道,「你是不是對她說了什麼?」
「沒有,整個過程不過是她在問,我在答罷了。」
「……」
如此,其中具細,我想我大致能猜到一二:映寒問瞿墨,無疑是問他到底還記不記得她云云,這問題本身就夠讓人心寒的了,而看瞿墨這會兒事不關己的形容,他該是答——
不記得。
「那她走時,可有說什麼?」我沒由來地覺得倦了,只垂著眼,懶懶地用手指去描錦被上一隻綉鳥的輪廓。
「沒有。」
面對瞿墨毫不在意的態度,我也實在提不起半點興緻去管這樁閑事了。只是想著,映寒等了那麼久,等來如此結局,所謂痴情無果,實在傷情得很,而她終是選擇用離去的方式來收場這一番感情,就像說書人慣用平淡的口吻結束一篇精彩絕倫的故事一般。在我看來,這無所謂凄苦,亦無所謂釋然,她只不過是將自己生命里其中一篇故事給完結了,並無礙於這篇故事本身的好壞,同時還能保自己全身而退,未嘗不是種聰明的做法。至於她為何要不辭而別,想是也有她自己的考慮,這裡不好妄自揣測,待哪日有緣再見便去問,若是無緣,也就罷了。
至於瞿墨,若是站在映寒的角度看他,他無疑是個既不靠譜也不地道的傢伙;然而站在我自己的角度看他,除卻覺得他性格不那麼討喜之外,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因此,我並不會為了他和映寒這事兒就對他懷有什麼偏見,再說,瞿墨到底將成為我的授業恩師,這不知期的一段年月,我還得和他一起過,這就更加有必要與他好好相處。
到底於我而言,命運為我送來一個人,我便好好接受他;而當這些人離開時,我也會好好為他們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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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之後,我為了養傷足足在榻上躺了一月有餘,可想瞿墨那廝下手是有多黑了!這昆崙山上像是沒什麼人,每日都是瞿墨親自來給我調養。在最後一日的時候,他替我看了脈象,說我基本上已全好了,明日便能下床走動,大明日便能開始修行。
本來,我對於自己終於不用再像一團爛泥似的癱著,感到十分高興,這高興直到我梳洗一通,神清氣爽地走到大堂看見那一桌綠慘慘的齋菜時,才消失殆盡。
我走過去於瞿墨對面就座,在他犀利目光的催動下,極不情願地執起擱在身前的竹筷,欲夾菜,卻又不知該把筷子伸向哪兒,只覺眼前是一片綠,綠得發亮,綠得無邊,綠得人心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