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眸子陡張,一張月光鑲邊的清俊面龐近在眼前,他長發如扇披開,染醉的雙目似綻桃,翹翹嘴角又是那抹只衝她現出、流里流氣的笑。

「大爺我心情好,就不興我醉一回?」他嗓聲微啞。

朱潤月抿起嘴,心底鬧。他這模樣哪兒是心情好?她瞧著只覺難受。

「你……你好好說話,別想唬嗦誰。」她綳起臉瞪人。

姑娘家發火的臉蛋落進某位大爺眼裡,是如此這般的可愛,正因可愛,撩得一顆心如在火上煎熬,怎麼翻騰都痛。

苗淬元笑微微,啞聲又道:「大爺我心情糟,就不興我醉一回?」

朱潤月好半晌無話,眸光在他五官上梭巡,竟看得眸底發燙,鼻腔莫名的酸。「相往一場,也算知交,不問我為何心情糟嗎?」他問。

她咬咬唇。「……大爺江北之行,遇難事了嗎?所以不痛快……」

她的話惹他笑深,桃花眼睛慢悠悠眨了眨,在慢悠悠搖頭時,一扇青絲沾了夜露與草屑,玉顏仍乾淨無瑕。

他慢悠悠答——

「我十八歲時曾見一抹月光,瞧著很是喜歡,為挽留那道風景,我試著把樓建得高高的,建在近水的地方,於是每夜每夜,月光投映水面,與我相近相會……我以為,或者有一日它會從那水面挪啊挪,改而落在我懷裡……然,想歸想罷了,月光總寧靜無語,近水樓台不一定先得月,因為打一開始就遲了,想過要奪取,可若真縱心妄為,又怕毀了我與月光知交般的情誼……」

頓住,他彷彿將她看痴,月光落在深瞳跳動,明滅儘是不悟的執迷。

「你哭了……朱潤月……你哭了……為什麼?」喃喃問,他探指碰觸她一雙已成淚泉的眸子,她墨睫掩下,兩行溫熱順著勻頰落得更凶。

朱潤月沒答話,兩手抵著他的胸膛就要撐起。

壓在身上的柔軀一動,似欲離去,苗淬元想也未想亦跟著動。

「別走!」他胡亂喊出,廣袖驀地纏上,將那具溫暖嬌柔的身子緊緊合抱。「苗淬元?啊——唔……」

驚呼聲瞬間微弱,朱潤月只知自己突然從趴俯的姿勢變成仰卧,男人摟住她一個翻身,把她困在身下。

她啞了般發不出聲音,是因他的頰正貼著她的。

兩張臉離得太近太近,毫無縫隙,他的發散在她面上、身上,像也拂過心間。不是沒與他親近過,推拿或正骨時,肢體碰觸實為尋常,但從未如此時這般,彷彿他的心疊在她的心上,胸中每一記鼓動都深深遞進她體內,她四肢不禁僵麻,耳根火燒似發燙。

無法瞧見他面容,男人貼著她胡蹭,略灼的氣息帶酒香,低語——

「別走,朱潤月……」

嗓聲幾乎貼著她的唇逸出,她悚然一驚,血氣往腦頂上沖。

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她使勁一推,驟然掙開醉酒的男人。

他狼狽,她更狼狽。

不敢揚眸去看,朱潤月踉蹌爬起后便往土道上跑,踩得一腳高、一腳低,才上小土道,不及站穩,便與苗家老僕打了照面。

「呃,姑娘……」老金提著燈籠夜裡尋爺,該是瞧見什麼了,喚聲有些遲鈍。

朱潤月又羞又驚,一時間說不得話,僅低眉微一頷首,隨即旋身往廣院飛步疾走,走得太急,竟連寶貝小醫箱也忘記摶回。

奔回自家醫館,奔回自個兒閨房,窗外月色依然皎潔,她臨窗愣坐,望著那抹玉潤月色發獃……久久沒能回神……

直到她記起寶貝小醫箱時,天已魚肚白,才驀然驚覺自己竟一夜未寢。

她再次溜出廣院回到「出事」的小土道邊,醫箱已然不見,誰拾了去,她簡單能猜想到,卻不敢堂而皇之登門去取。

她是怎麼了?

而苗家那位大爺又是怎麼了?

怎麼像有些亂了套,不著邊啊……

放縱飲酒的苗大爺被姑娘家一把推開后,四仰八叉地倒在湖邊草坡上。

老僕找到他,之後與同樣出來尋爺的小廝一人一邊將他攙回「鳳翔東院」。

醉酒又滾草地,夜露亦重,遂弄得他衣袍凌亂臟污,讓老僕和小廝著實忙亂一陣才幫他打理好,送他上榻。

夜深靜,很晚很晚了,呵欠連連的慶來將房中收拾過後,被老金趕去睡覺。老金不是不困,是內心壓著事,不吐將出來怕是不成。

「大爺,飲酒傷身啊,您這身子更得忌口,不好這麼折騰的。」嘆氣。

錦榻上,躺得四平八穩、兩手交疊擱在腹上的苗淬元,聞言徐徐睜開雙目。

鬧過一場,酒氣像散去不少,醉不去也睡不穩,他淡淡勾唇,似苦笑——

「確實不好折騰……往後,不會了。」就醉這麼一回,在今夜。

因為醉酒,所以滿口胡話,即便對姑娘說出不該說的,即便姑娘因他的舉措而驚哭,始作俑者酒醒后忘卻一切也是該當,往後若再見,他是能裝得雲淡風輕的,彷彿事不關己,亦不關她。

酒雖穿腸物,渾教是醉,不過三萬六千場,他今夜是使了一場罷了……

「還有——」老金低咳兩聲清清喉頭,口氣更沉,沉到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氣味。「那個……趁著酒醉,裝瘋賣傻地去糾纏人家姑娘,實在太不對……酒品不好、亂髮酒瘋的男人最要不得……」

突然挨老僕狠刮一記,苗大爺淡凝的臉上極快刷過什麼,像是近乎心虛的神氣。

他乾脆閉起眼,不答話。

老金還不肯放過他,語重心長又道——

「老爺當年將整個家業交到大爺手裡時,最掛心的就兩件事,一是太湖湖匪作亂,怕大爺初出茅廬,應付起來吃力,但此事在大爺手中了結得乾乾淨淨,任誰瞧著都要心悅誠服,第二件牽挂的事,便是大爺的婚事了——

「之前家裡要為大爺相親,您遲遲不肯,總推三阻四,老爺後來陪夫人前往溫泉別業調養身子,如今就過著半隱居的清閑日子,他們離開『鳳寶莊』也兩年多了,大爺以為天高皇帝遠,老爺和夫人管不著您了,婚事竟也跟著擱下……」很頭疼般長嘆——

「老金不是不曉得大爺的心意,但事不能這麼蠻幹,人不能這麼不要臉,俗話說,寧拆十座廟,莫破一門婚,人家姑娘好好的姻緣,可不能被大爺的私心硬生生攪黃,唔……那樣的缺德事,咱們不能做。」

這一夜,一向霸氣裝清雅的苗大爺被老僕挺「委婉」地念得耳朵快出油。

他臉發燙,儘管挨刮,仍一遍遍想著今夜在湖邊草坡上的事,想那月光落在姑娘濕潤的雙腮上,淚光閃閃……想著她在他身下,與他交頸般親密緊貼……想著她最後像受驚的小鹿,落荒而逃的身影……

最終,不屬於他。

聽聞盧家來問期,得知她婚期已定,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此時不狂飲求一醉,更待何時?

而今夜的他,確實醉過。

既然醉過,也該返醒。

遺失在土道上的小醫箱,隔天正午不到就被物歸原主了。

送醫箱回來的是慶來,一送送到朱潤月手中。

將滿十八歲的慶來近日被自家主子安排了一堆生意上的事務待學,忙得像個打轉陀螺,一送回醫箱,說沒兩句就要離開,結果是朱潤月自己禁不住問了。

「姑娘問我家大爺啊?唔……昨晚是怪了些,大爺從不那樣的,飲酒毫無節制,突然鬧失蹤,竟是夜裡溜出去吹風……不過幸好無事,大爺睡過一覺,今兒個一般模樣。呵呵,想來這些年乖乖被姑娘整弄,練氣保養,也算大有成效,沒見半點發病癥狀。」

聽了慶來所說,她勉強才算安心。

午後,她照常背著醫箱出門,先渡船到湖東送葯,再步行到兩名年老獨居的病家裡,幫忙著換藥、煎藥。

這一次沒被耽擱到,傍晚時候順利返回湖西渡頭。

下船時,天若錦霞,西川錦遠遠織就而去,遠望湖面與天相連的那一端,黃的、橙的、紅的、紫的,像火燒雲,又似水騰煙,美得教人屏息。

她沿湖邊漫步,並不急著返家。

春在太湖,邊上櫻樹花開正盛。

除成排的白櫻外,宛若恆年翠綠的柳條亦隨風翻飛,柳與櫻花層疊,翠色夾著片片的櫻吹雪,在霞紅相映中又是一番風景。

走著走著,湖畔悄靜無誰,她無情無緒抱著小醫箱坐在一節突高的樹根上,這感覺近似昨晚,像這麼坐著,又能待上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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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樓台我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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