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夜話
王淳與枇杷大部分時間都在莊子上住著,直到過了秋天,燕地鐵騎初有規模方才回府。這時候光兒已經有八個多月了,平日里最喜歡被兜在母親的懷裡縱馬疾馳的感覺,現在驟然回府沒有了那種搖晃的體味,便覺得不自在,只一放下便在榻上到處爬著,一雙大眼睛四處看著,似乎在找什麼,樣子好玩極了。
老國主見了自是喜歡,抱起來哄了一會兒,放在自己的榻上,又看看光兒的脖子上,「還好,我上次給的保命符一直戴著,這個是根據光兒的命格做的,最有神效,千萬不能輕忽。」又拿出來一塊雕了日月星三光的玉鎖給他,「這個也給他佩上,我新讓人做的,能趨邪養神。」
王淳和枇杷互視一眼,皆慶幸走前突然想到那符,好不容易找了出來拿紅線給兒子掛在脖子上,又趕緊答應著接過玉鎖,見上面已經系了紅色絡子,便給光兒掛在脖子上。
老國主便又拿起光兒出世時的星相記錄給他們講解,二人只得在下面的榻上會下恭敬地聽著,於此他們已經很有經驗,只一味點頭贊同即可。
只是光兒便沒有這樣捧場,他在上面的榻上四處爬了幾回,卻都被祖父抓了回去,不知怎麼從一個靠枕下揪出一本冊子,兩隻胖手一拉,便成兩半。老國主聽了聲音,趕緊來看,跌足道:「這是我新得的星經啊!」
枇杷見狀趕緊將兒子抱了起來,老國主雖心痛不已,但孫子也要緊,趕緊讓人將榻上的書紙之物都移走,依舊將孫子抱在懷裡,剛再講了幾句,孫子便又在他身上留了一泡尿,只得起身更衣。
王淳和枇杷趁機抱了兒子告辭,「我們還要去光兒祖母那裡請安。」
梅夫人處倒有專門給孩子留出的一個圍了四面的木榻,原來木朵也已經生了一個兒子,從落草起便被抱到梅夫人這裡養著了。
兩個孩子放在一起,小的還不會動,光兒便圍著他爬了幾圈,又用手指去點他的臉,大約覺得有趣,便咯咯笑了起來。
王淳便去拉住兒子的小手,「這是小叔叔,小心戳傷了他。」
梅夫人卻笑道:「由著光兒玩吧,他能有什麼力氣,還能傷了人?」抱起光兒,著實疼愛,又向枇杷道:「等光兒斷了奶,還是送到我這裡吧,到時候還會有幾個孩子在一起陪著光兒,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枇杷就是不放心,婆婆原本就不懂是非,現在依舊如此,只看婆婆將庶子抱到房裡,卻又滿臉嫌棄的樣子,就令她不贊成。只是她現在也明白不能直接反駁,便趕緊從婆婆手中接了光兒過來,「這孩子很沉了,婆婆抱著太累。」
王淳也道:「母親,你已經很勞累了,光兒還是我和枇杷照顧吧。」
梅夫人原本是不想放開的,但是光兒一直在她懷裡扭個不停,又向枇杷伸出小手,且孩子雖小,但用力去掙的勁兒卻不小,她果真沒有那麼多精力,只得由著光兒回了枇杷懷裡,只得道:「你們冬天是不是就留在府里了?若如此,時常將光兒抱過來就好。」
「那是自然。」兩人答應著,「因年前事情多,我們便以住在這裡為主,定會時常帶著光兒過來。」
他們果然也時常過去,不過枇杷從不把兒子單獨放在婆婆處,就是她忙起來,也只由著母親特別為她挑的嬤嬤們帶著。
枇杷知道梅夫人對於光兒確實是真心寵愛的,但是她卻怎麼也不願將光兒單獨留在那裡。正殿里的氣氛並不好,光兒雖小,可她卻怕受了影響。
婆婆一定要將側室的兒女都接到自己房中養大,就是老國主也沒有辦法反對,更不用說側夫人們了。可是她對側夫人生的孩子卻滿懷著掩飾不了的恨意。而木朵卻日日在正殿里服侍著,她看向孩子時流露出的渴望,竟然也是駭人的。
這一天枇杷從正殿回來,不知怎麼想起了去了的梅氏和守禮,便向王淳道:「當年娘把守禮抱到自己屋裡,我只覺得是應該的,又總以為梅氏無心,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掛記。現在想來,當初大敵當前,梅氏抱著兒子跑了,雖然不對,但其實也是一番慈母心腸。」
王淳其實也想到了太夫人與祖父的往事,只是他卻不願提起,便只道:「你總不會遇到這些,就不必想太多。」
「可是,我見了木朵,心裡還是難過。」雖然枇杷許久不與木朵來往了,就是她這一次去城外練兵,也絲毫沒有想到出身營州且功夫不凡的木朵。但她其實還是惦記木朵的,畢竟她們在一起那麼多年,有那麼多的生死與共。木朵過得好時,她高興,過得不好,她最想去幫忙,只是她也幫不了。
過去的很多事王淳是親自看在眼裡的,所以他最能懂得枇杷與小夥伴們的感情,且見了木朵產子后形容憔悴,神情迷離,他亦是同情的。母親雖然想開了些,但她並未從根本上明白,只是一味要將庶子握在手中,恐怕還是存了些小心思。但是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枇杷亦知,反而勸他,「婆婆雖然不能對庶弟太好,但也不至於害了他,而木朵既然選了這條路,也只有這樣走下去了。只盼著小孩子長大些,能懂得他生母的心。」
王淳和枇杷做為旁觀者都看得透的事,木朵身在其中,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就在年前的一個晚上,她悄悄到了翔鳳閣,進得屋子裡便跪下道:「將軍,我後悔不該沒聽你的話。」
枇杷正與光兒在榻上擺了滿滿的小布偶抓著玩,見木朵突然跪在自己面前,也沒有多吃驚,知她是翻牆來的,趕緊將手裡的布老虎塞給兒子,起身將他送到嬤嬤那裡,吩咐不讓人進來。才將木朵拉起來坐到自己身邊,又拿了杯熱茶放入木朵手中,「你與我間還用這樣的虛禮?有什麼事我們好好說。」
木朵為了能潛入翔鳳閣已經在園子里觀察數日,今晚又等了一個多時辰,現在早凍得渾身顫抖,聽了枇杷的話放鬆了心情,兩行淚就流了下來,卻又不肯哭出聲音,只哽咽著道:「我現在才明白,寵愛、金帛都不重要,人活著最重要的是尊嚴。我本來是好好的良家女子,卻成了等同牲畜的妾室,一切都看著別人的眼色,就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養……總之,我悔極了,早知如此,我寧願在營州隨便嫁一個軍漢,也好似給國主做小妾。」
「
你懂了就好,」枇杷亦沒有想到公公竟然能夠那樣快地將木朵拋棄在腦後,但這並不是壞事,而且很顯然,沒有一個妾室能長久受寵,木朵的結果正是必然的。她也不安慰,只是道:「有什麼難處,我來幫你。」
「我就知道將軍會幫我的,」木朵道:「我自己怎麼都好,只是我還有兒子,我怎麼也不能放棄他。」
枇杷成為母親,就完全明白了母親對孩子的情感,現在嘆道:「我也曾想過你為什麼還不離開,原來就是因為兒子。」
「是的,如果只我自己,我早就回營州去了,又有誰會攔得住我?」木朵哭道:「可是我有兒子了,總是不能捨得他。」
木朵自己想去哪裡並沒有難辦的,但她想帶著兒子逃出德州,如果沒有自己的幫忙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兒子畢竟又是王家的後代,王淳的庶弟。枇杷為難了很久,可是當嬤嬤抱著哭啼的光兒來找自己的時候,她接過兒子卻下了決心,「好,我幫你!」
木朵走後,王淳便進了屋子。枇杷並不瞞他,剛要將事情說了出來,王淳就打斷她道:「我早回來了,在門外已經聽到了,只是木朵走了我才進來。」
「你,你不會不同意吧。」枇杷知道,自己在營州長大,未免不大重視規矩禮教,而王淳則是世家中嚴格培養的,從骨子裡便有些不同的。平日一應事情,王淳都是盡讓的,但現在卻不是小事,心便提了起來。
王淳個手在兒子的臉上撫過,一笑道:「你不是也在聽到光了哭了起來才答應?我也是在那一刻下了決心放她帶孩子走。」
枇杷喃喃道:「原來人心都是一樣的。」
「是啊,只這一件小事,卻說明很多,」王淳與枇杷相擁而坐,看著吃飽了便睡熟的兒子,緩緩地講:「古人常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有人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我們現在治理燕地,最需重的就是人心。」
枇杷聽了頜首贊成,「我雖不懂治國大事,但是卻知道自祖父來了后,燕地這幾年沒有一起民亂。而梁朝那邊民亂卻此起彼伏,現在為了平息民亂又借外族之力,恐怕終成禍患。這都是梁帝待臣下太過嚴苛之故,正合你剛才所言。」
「我也一直覺得梁的國祚未必長久,」王淳突然又笑道:「我才聽到消息,梁帝將侄女封了公主,嫁給突厥大可汗,又封他為駙馬都尉。」
「大可汗倒能屈能伸,只先前他曾侍奉過哀帝而後先朝亡,現在梁帝卻還願意用他?」
「大可汗可是梁帝請來的,借他手中的數千突厥精兵將京城民亂壓了下去。只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哪。」
「那都是梁帝的事了,關我們何干?」
王淳笑道:「我倒是覺得大可汗恨透了我們倆人。」
枇杷一聽,反生了十倍精神,「他若是敢來燕地,我倒正想再會會他!」大可汗當年曾將枇杷逼至大漠,枇杷後來雖然在王淳的接應下逃出,但是她心中一直遺憾沒有報復他,現在聽了這樣的消息倒有一種巴不得他來的意思。
王淳見她這樣,微微一笑,又拿手指去點她額頭,「你呀!還是當年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小姑娘,吃了一點虧也不肯,必要報復回去的。」想當年,枇杷與王淳第一次見面,因被王淳打了一拳,遂將他按在地上揍了一頓,後來兩人轉而成仇,再兜兜轉轉又成了夫妻。
枇杷哪裡肯承認,趕緊顧左右而言他,「光兒睡了,我們也睡吧。」一面解衣一面卻又隨口問:「也不知大閼氏怎麼樣了?」
「誰又知道呢?」王淳亦沒有放在心上,大可汗當年在兵荒馬亂之際逃出北海之濱,誰又能注意他的閼氏呢?
「閼氏對可汗是真心好,她一心想當大可敦,結果現在還是沒能成功,倒也是很可憐。」
夫妻夜話,又說了幾句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