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博番外

陳博番外

初冬黃昏的營州已經非常寒冷了,掛在天邊的太陽又大又紅,卻沒有一點溫度,站在城牆上的陳博看眼裡,心中突然就冒出了一個詞----殘陽如血。

其實何止殘陽像血一樣?他周圍的一切都泡到了血中,包括他自己。鎧甲早失去了過去的光亮,上面凝了一層黑而粘稠的東西,正都是血跡。有別人的,有自己的,全都凝到了一起,根本無從分辨,當然他也沒有心情去分辨。

身為營州的節度使,陳博眼下還有時間去想這些,是因為左賢王昨天讓人射進城最後的通牒,限令三天讓他開城投降,否則攻下城后就要屠城。信進城后,左賢王果真如約將那些如狼似虎的突厥鐵騎向後撤了一箭之地,只圍住了城池不再攻打。

營州城肯定是守不住了,這一點陳博心裡完全清楚。自從玉進忠離開營州,營州不只是失去了一員能征善戰的虎將,也失掉了軍心,失掉了過去那股凝結在一起對抗突厥的勁頭。

祖父和自己並不是沒有意識到,但原以為和親過後的營州會平靜十幾二十幾年,他們自會儘力重新強大營州,就像劉宏印之於范陽一樣,把營州建成陳家的堡城,甚至他們已經商量好了如何重新加固城牆,如何重建盧龍,如何訓練陳家軍……

但是,世上沒有如此輕而易舉的事,上天也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失去玉進忠的懷遠折衝府漸漸成了一塊雞肋,不但不能對護衛營州有所益補,反成了營州的累贅,總要輸錢輸糧過去才能維持,而另外兩個折衝府就更要糟,完全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直到了營州城被圍起來困住,陳博才慢慢看明白左賢王的策略,也才知道自己已經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

以前來到營州的突厥人殺人放火、攻城掠地,就像一陣狂風一樣,但是來如狂風,去也如狂風般很快就吹了回去,左賢王是不同的,他想得到營州。

左賢王從初秋開始,就一點點地蠶食著營州城外的地盤,將快要成熟的糧食搶走,再把附近鎮戍人全逼到了營州城內,最後才將城圍了起來。在如疾風驟雨般的攻城之中,他還會偶爾停下來向城內招降,顯然他並不希望把營州打成一座空城。

對於這樣的敵人,陳博越是明白他的策略,越是覺得無力,如果玉家人還在,他們一定會有辦法的吧?可他們會如何做,才能挽救營州呢?

陳博曾經無數次地這樣想過,但他想不出。城內現在困著近十萬的人,可糧食卻不夠吃到冬天的,守城的軍械、過冬的衣物均不足需要,如果沒有外援,如何能將城守住?

所以城剛一被圍,他就想辦法派出人去京城送信求救,後來甚至還給劉宏印送信要將營州城獻給他,只要他能派兵來援。他想,即使營州落入劉宏印手中也要強於落入突厥人手中,畢竟都是漢人。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望著南邊的方向失望了,在帝國最北處的邊城已經被所有的人遺忘放棄。

玉枇杷這時候在做什麼呢?聽妻子說她初到京城時也不是萬事皆順的,但是很快就又有了一群新朋友,每日開心得不得了,打馬球、看燈、宴飲,玩得不亦樂乎。後來她竟然穿著男裝與青河郡主出門玩耍被人當成一對小鴛鴦,還差點讓永平公主誤會了,真是好笑極了。

妻子還說,她出嫁時枇杷就因為太淘氣了被關在家裡讀書寫字,但估計也是玉家的父母為了掩人耳目才這樣說的,因為在添妝的日子枇杷依舊來了,給妻子送了一支特別華貴的簪子,正是她打馬球所得的彩頭,還有一封寫給自己的信。

那封信陳博看了,枇杷的語氣還是那樣輕快,說了妻子對她的好,又要自己幫忙照顧她在京城中第一個好朋友。她還是那樣天真單純,什麼也沒有多想,把自己做為可以託付的好朋友。

其實就是枇杷不說,陳博也會好好地待妻子,她從繁華的京城嫁到偏遠的營州是很不容易,自己決不會辜負她。但是他卻知道,他的心卻永遠也不能給妻子,因為早已經送給了別人。

那封信,陳博悄悄地收到了家中的密室,時不時地進去看上一回,自從玉家人離開營州后,祖父便不再管營州和家裡的任何事,把所有的鑰匙都交給他。現在那裡更是他一個人的領地,因為祖父前幾天到城牆上察看敵情,見到突厥人悍勇攻城銳不可擋,一口氣沒上來就在城牆上離開了人世。

陳博知道祖父定是看出營州已經守不住了,才會如此又急又氣痰迷心竅一下就過世了的,只是不

知道在臨終時刻,他是不是後悔了。

所有死亡的人都無法送出城去,只能在城內燒掉放入道觀,陳博不管娘和手下如何反對,堅持在停靈三天後將祖父的屍身也一樣處理了。在如今的形勢下,留著靈柩,其實反而更糟。

其實陳博的決心,在祖父死去時就已經下了,現在他的思緒只是在漫無目的地隨意飄動。陳家是要徹底滅族了,妻子、她肚子里的孩子,還有小叔、弟弟和妹妹他們都已經先後離世,現在只剩下一直被關在祠堂里渾渾噩噩的父親和一直在跪在佛前祈禱著奇迹降臨的母親。

陳博就這樣站著想著,直到天徹底黑透了,才走下了城牆,他先進了家裡的祠堂,做了一個兒子最不應該做的事,但是他將父親的屍體送出去時,並沒有覺得有一點的錯,他早應該這樣做的,不管是為了自己,為了父親,還是為了營州和盧龍所有冤死的人。

接著他回到了密室,將他最縝密收藏起來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有枇杷送他的信,還有她的禮物,一件件地細細看過,用手在上面一點點地摸過,最後拿出火盆一樣樣地燒掉了,他燒得那樣仔細,甚至沒留一點殘餘。最後他拿出了家譜,也投入到火盆中,決然起身拿起筆給左賢王寫了一封信。

獻城之後,陳博拒絕了左賢王高官厚祿的招攬,他帶著母親到了大漠深處,貴公子出身的他原來一點雜事也沒做過,現在卻學會了點火、燒飯、搭帳篷、放牧、擠奶、剪羊毛,最後服侍生病了的母親離去了。

這個喧囂的世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了,人在大漠上遊盪,心在虛無的世上漂泊,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聽到了一個消息。

陳博變了,他開始一個個找到過去的手下,仔細辯識他們的忠心,挑選最可靠的人進行著他的計劃,幾個月內完成了他的布置,大家都當做他要逃回營州,他也不去解釋,只是要求大家要完全服從命令。

接下來才是最難的,就在他最思念的同時,他亦最害怕去見玉枇杷,但他還是去了,這是他一定要做的。

玉枇杷沒有原諒他,這是陳博早就知道的,但是他還是沒有想到玉枇杷卻答應了要帶他走。不管怎麼樣,她還是接納了自己,也許她是因為自己是營州人,也許她是因為自己曾經與她並肩奮戰過……

也許她還是原諒了自己的吧?

但是陳博卻不會再回營州,他既然下了決心要陳家徹底消亡,就一定會堅持下去,不只家族滅亡,更是一切的滅亡,包括他曾經有過的所有——物質、精神,包括他自己。

玉枇杷並沒有按他的計劃離開大漠,陳博便也留在西海邊等候,他看著她每日在西海邊凝望著遠方,看著大漠上來了商隊,看著草原上不太平起來,心裡隱隱明白了什麼,但他只是默默地看著。

直到這一天,為了迎娶大可敦而搭起的五彩帳篷外突然響起了急促的呼喊聲,「小玉將軍不在帳篷內,她一定是跑了!」

到處都是火把,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馬,陳博披上斗篷,跨上馬向西海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已經知道玉枇杷一定是從水路走了,她應該早就計算好了,但自己還是要助她一臂之力。

很快就人發現了他,越來越多的人追了過來,「小玉將軍,你要是再不停下來,我們就射箭了!」

陳博什麼也不想,心中只有一個信念,讓所有的人都追過來,離西海越遠越好!

他騎在馬上,跑得像風一樣快,不,比風還要快,在黑暗的夜晚中,他卻看到了天邊的彩霞……

過了兩天,才有過去陳家的部曲找到了他,將他收斂回來。大家圍在他身邊,一面為他打理著最後的事,一面不解地議論,「少主要走,為什麼沒有按我們原來說好的路線走呢?」

「是啊,明明已經準備好了,只要按事先說定的路線,他就一定能回到營州了。」

「其實少主早就能回營州了,只是先前他不願意。」

「那現在逃跑是為什麼呢?」

「我們也不知道。」

突然有人想了起來,「那天要不是準備做大可敦的小玉將軍也逃跑了,少主也不會被他們誤會,就不會出事了。」

「對了,能不能是少主為了幫助小玉將軍才騎馬跑出去,讓大家誤以為他是小玉將軍?畢竟大家都是從營州來的,過去也認識。」

「不會的,聽到小玉將軍到了草原,我還勸少主去找她呢,可是他沒同意。以後也從來沒有提過小玉將軍,更不用說去見她了。」

「就是,突厥人不知道實情,我們還不知道?陳玉兩家向不和睦,老節度使一向不喜歡玉家,聽說當年玉家離開營州也與老節度使有關呢。那之後后他們便一次面也沒見過。這一次玉枇杷到了大漠,我還勸少主見上她一面,可少主怎麼也不許。」

「小玉將軍是被上次來的商隊從水上接走的,那天,一定是因為天色太黑才會發生誤會。」

「突厥人輕易讓我們收斂少主的屍身,恐怕就是因為他們也知道少主不是為了救玉枇杷才出事的。」

陳家雖然敗落了,但是先前對部曲並不薄,是以這些人真心為陳家最後一位主人盡心儘力。看著諸項事宜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又有人問:「誰知道少主有什麼遺願嗎?」

「從沒有聽他說過。」

「是啊,從獻城后他就心如死灰了,什麼心愿都沒有。」

於是大家商量著,將他們的少主按漢人的裝束整理好,只是草原上沒有樹木,也就無從準備棺木,只好將他的帳篷拆下來鋪墊在挖好的土坑中,就要下葬時,突然有人發現少主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就將他帳篷的帘子拿起來蓋了上去。就這樣巧,系著陳博一生摯愛的兩個漢字正好貼在他的臉上。

一捧捧的土接連落了下來,直到按漢人的習慣堆起了一個墳頭,大家又在墳前放了些乳酪羊肉等能找到的東西做為祭祀,跪下為少主行了禮便紛紛散去了。

大漠上風兒吹過,沙兒撒過,雨兒落過,西海旁邊的這個小小墳頭很快就湮滅了,沒有人知道墳中人曾經的情,曾經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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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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