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歧路之悲(二)
陸宗沅心生疑竇,卻不點破,徑自走到寄柔面前,上下打量幾眼,又圍著她轉了一圈。最後用鞭柄抵著她下頜,吩咐道:「抬頭。」
寄柔悶不吭聲,腦袋不是向左扭,便是向右,總不肯與他視線對上。磨了半晌,陸宗沅竟也不急,十分有耐心。她扭到哪,他的鞭柄就跟到哪。寄柔只覺得他這番舉動,彷彿逗貓逗狗,極其羞憤之下,突然抬頭,把一雙黑亮的眸子不躲不閃地盯住他。她的面孔,生的是極嬌極艷,眼裡鼓著淚,在日頭下彷彿湖水中揉了碎金,波光瀲灧。臉上浮著紅暈,燦若雲霞,不像憤怒,倒像是羞怯了。
陸宗沅不錯眼地看了片刻,情不自禁將鞭柄移開。他突兀地一笑,對虞韶說道:「算你有些眼光,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虞韶少年面薄,起初仍是扭捏,只是見陸宗沅的神情,分明是准了,他實在按捺不住心裡的歡喜,眉頭一揚,粲然笑道:「多謝將軍……」
「謝什麼?這個女人不能給你。」陸宗沅打斷他的話,然後看也不看一眼瞿然變色的虞韶,徑直問寄柔道:「你是濮陽縣人?」
寄柔尚未應聲,她身側的端姑早看出三分端倪,忙搶先答道:「是,是清水河村的。她是我妹子,姓趙,叫做金奴。」
「趙金奴?」陸宗沅輕聲重複了一遍,他點點頭,笑道:「我看你的衣著,不像莊戶人家的女孩兒。」
端姑驚得一身冷汗,袖子里的手將銀簪使勁往掌心一搠,刺痛之下生出急智,答道:「前天是我妹子生辰,爹娘自來疼她,特意請人裁了一身新衣裳。才上身沒兩天,被……扯得不成樣子,她小孩家,氣也氣得傻了。」
陸宗沅莞爾道:「我看她不只是傻子,還是個啞巴。」
端姑張了張口,只覺袖子被寄柔暗地裡扯了一扯,便把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寄柔這才冷著臉,答道:「我不是啞巴。」
陸宗沅「哦」一聲,問道:「你生辰八字是什麼?」
他說著話,眼睛同時往端姑臉上一瞥,這一眼極其銳利,暗含警告之意,端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喉頭也梗住了。正焦急時,聽見寄柔不假思索地答道:「丁卯甲辰癸卯丁巳。」她眼睛倏地睜大,又怕自己神色落入陸宗沅眼裡,忙低下頭。之後忽覺手背上一熱,原來是眼淚忍不住也落了下來。
這時陸宗沅左右早有伶俐的侍從,將戶籍文書奉上,果然見濮陽縣治下清水河村,有趙端姑、趙金奴兩人在冊子上。陸宗沅垂頭沉思片刻,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麼,臉上絲毫破綻也無。他隨手將冊子一扔,虞韶眼疾手快,接到了懷裡,他匆忙中掠了一眼,也顧不得細究,說道:「將軍,我昨日確實是在清水河村附近碰見她的……」
陸宗沅不置可否,旋身往正堂內走去,虞韶情急,亦步亦趨地跟著。走到廳內,見趙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正立在柱子后對著虞韶擠眉弄眼。陸宗沅對趙瑟招招手,趙瑟神情一僵,忙上來回話,稱營內有幾人幾人尚未婚娶,幾人幾人新近入編,陸宗沅不耐煩聽,眉頭才一皺,趙瑟便停了下來。
陸宗沅輕飄飄地看了虞韶一眼,卻是對著趙瑟說道:「我記得姚舉業有幾個女兒,生得不錯,你好生挑兩個,算是我賞你和虞韶的。」
「將軍!」虞韶脖子一梗,臉上雪白無色,「我不要!」
「不許不要。」陸宗沅笑道,「你家裡可是三世單傳。」
虞韶昂著頭,半晌不說話,眼裡慢慢浮起一層淚,他也倔強,不肯去擦。陸宗沅置之不理,只顧翻看著手裡的帑簿,臉上的笑容卻漸漸褪去了。一時寂靜無聲。趙瑟見場面僵著,抓耳撓腮,只得在虞韶背上搡了一把,又踢他一腳,虞韶扭了扭身子,雙手將拳頭握得緊緊的,仍是不肯動。趙瑟只得在他耳邊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威脅道:「你再犟,當心公子爺一氣之下殺了她!一個女人而已,你看中了,誰還敢和你搶?等過幾日他氣消了,你再說幾句軟話,也就成了!」
虞韶一怔,極快地用袖子擦去了眼淚,才勉強應了一聲,與趙瑟一起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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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寄柔而言,自她夤夜逃離真定城,就彷彿陷入了一場噩夢,因此之後不論落入如何不堪的境地,她也無動於衷,只當自己仍是做夢,等到天亮,嬤嬤在被窩裡替她著上中衣鞋襪,盥洗完畢,那夢便是徹底的醒了。因此,當她被領進一間堆金砌玉的華室,見靠窗橫著一張卧榻,榻上擺著靛青緞綉如意雲紋的引枕,紫檀小案几上擺著筆洗,端硯,隔著水晶帘子的碧紗櫥內,有暗香縈繞,水聲淅瀝時,她竟手足無措,不知是夢還是醒了。
她坐立不安,撩起帘子往碧紗櫥內瞧去,見兩個掐牙背心的丫頭正在往木桶里添水,一個用手試了試,說道:「再加熱水。」聲音卻是陌生極了,不是見喜,也不是她房裡任何一個貼身伺候的丫頭。
她又爬上榻,透過綃紗窗,隱約看見院子里人跡匆匆,偶有動靜,全是兵丁的刀鞘與鎧甲撞擊的聲響。她越發不解了:這是內宅,外院的人怎麼走進內宅里來了?
兩名丫頭兌好了水,笑盈盈地走出來,說道:「趙姑娘,水好了。」
寄柔呆立當場,好似透不過氣來一般,半晌,才想到:是了,我是趙姑娘,趙端姑的妹子。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榻邊,吸一吸鼻子,問道:「我姐姐去哪了?」
一名丫頭抿嘴笑道:「聽說下午有位參將看中了趙大姐,陸將軍便叫他把人領回去了。」
寄柔險些跳了起來,因怕趙端姑真的寧死不屈,用那隻銀簪刺死自己,她臉色也白了,結結巴巴地問:「那,她,她這會……」
「她這會自然是很好的。」那丫頭一邊笑著,要上來替寄柔解開衣領的盤扣,寄柔見了鬼似的,忙不迭捂住衣領,噔噔倒退幾步,仍不放心,索性跳上榻,指著對方疾言厲色道:「你們不許碰我!」
兩名丫頭互相交換個眼色,不免犯起愁來,待要再勸,寄柔早一手捂住耳朵,一手胡亂將案几上的筆洗硯台都砸了過去,口中尖聲叫道:「滾出去!快滾呀!」
丫頭們見她發瘋,都急急往外退去,正巧那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陸宗沅走了進來,丫頭們如獲大釋,屈了屈膝,逃也似的去了。
陸宗沅反手合上門,繞過滿地的碎瓷片,一步不停地走到榻邊。他離得越近,寄柔越緊張,眼見手邊的物件都被扔的精光,連兩隻引枕也拋了出去,她喘口氣,慢慢後退著,貼在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她色厲內荏地喝道:「你不許過來!」
陸宗沅微微一笑,也不說話,顧自坐在榻邊的矮凳上,將靴子褪了下來。寄柔見他低著頭,也不甚在意的樣子,一隻手輕輕提起裙子,「蹭」地從榻上跳了下來,就要往門口奔去。
腳未著地,陸宗沅伸手一撈,就將她撈了回去。
寄柔「啊」驚呼一聲,只覺自己騰空而起,被他抱著往碧紗櫥里走去。她頓時醒悟過來,雙腿亂踢,雙手去推他的胸膛,聲音被她自己悶在喉嚨里,奄奄一息似的,「我不洗,我不洗!」
陸宗沅止住了步子,在她臉上瞧了瞧,她這會早因羞憤而噙滿了淚,又不願被他看,兩手將臉捂個嚴實,只剩下露在外頭的兩隻耳朵,已然紅得剔透了。陸宗沅含著笑,將她左手拿開,她右手便覆上去,右手拿開,左手又覆上去,和之前院子里的情形如出一轍,他這會卻耐心告罄,將她的重重衣領從肩膀上往下輕而易舉地一剝,便露出了粉光緻緻的肩頭。他在她脖頸間嗅了一嗅,輕笑道:「不洗便不洗。幸好只有臉是髒的。」
寄柔的聲音從指縫裡瀉出來,咬牙切齒地,「下流!」
陸宗沅混不在意,抱著她走到內室,直接扔上榻,一邊解著腰帶,笑道:「莊戶人家的女兒,罵人只會用這兩個字?」
寄柔聽到他的玉帶撞在案几上的聲音,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一聲不響。半晌,才又想起來一句:「無恥!」
陸宗沅聽到這句,笑容更盛。見寄柔不再反抗,他慢條斯理褪去了衣裳,按著肩膀將她翻過來一看,見她緊緊閉著眼,睫毛輕顫,眼淚卻像兩串珠子似的,從鬢邊無聲無息地滑下來。那兩片薄薄的,嫣紅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動著,是在對自己喃喃自語,只是他湊耳去聽時,卻是低弱地無從分辨是說的什麼。
陸宗沅心生憐惜,在榻上左右一看,見有一方綾帕,大概是從她袖子里漏出來的,於是撿起來在她臉上揩了一揩,又扔開了,說道:「好好好,你告訴我你是誰,我就不碰你,如何?」
寄柔豁的睜開眼,隔著水霧,見陸宗沅笑看著自己,入鬢的長眉下,那雙秀美如女子般的眼睛,眼尾薄薄的雙褶斜飛,猶帶三分春意。*的臂膊上,隱約可見肌肉微微賁起。她吃了一驚,慌忙將視線移開,口中訥訥地答道:「我……我姓徐,家父是真定城做布莊生意的,因為聽說周軍圍城,所以帶著家僕南逃,路上……驚了馬,因此走散了。」一邊說著,觸動心事,又嗚嗚咽咽哭起來。
陸宗沅聽了這話,未知可否,只用手捏著她的下頜搖了一搖,要笑不笑道:「乖孩子,我可是醜話早說在前頭——說實話,我放過你,說假話,就要加倍責罰。」
寄柔一愣,因哭了許久,嗓子也啞了,只得硬著頭皮道:「我又不曾說假話。」
陸宗沅凝視她片刻,忽然起身,寄柔心裡宛如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捂著眼睛坐起身來,從指縫裡覷見他走到碧紗櫥內,頃刻后又走了回來,手裡拎著一隻八瓣蓮花白玉執壺。到她面前,不由分說,鉗住下頜灌了進去。
寄柔驚得魂飛魄散,不及反抗,被灌了滿喉的烈酒,嗆得面紅耳赤,雙手胡亂去廝打。陸宗沅一個不留神,被她的指甲在頰邊撓了一道紅痕,臉色越發難看起來。正好扯下半幅裙子,便捉住她兩個手腕,隨意一纏繞,便綁了起來。
寄柔掙扎許久,漸漸無力,*的酒入了喉,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地漂浮起來,手腕的疼痛變得麻木,眸子里浸泡的淚水也化作了盈盈眼波。她細細喘息,額上沁起一層薄汗。陸宗沅心滿意足,欣賞片刻,將執壺扔開,扯下褻褲,分開兩條癱軟無力的腿兒,便要入了進去。誰知她因年幼,雖然被灌了許多酒,那裡生嫩,才進去寸許,便滯澀難行。他略微一使力,她便悶哼一聲,眉頭越蹙越緊,只是不肯出聲,唇瓣也被咬得鮮紅欲滴。陸宗沅低喘一聲,忍著背上浮起的一層燥汗,拔了出來,正想說兩句話引逗她,卻見寄柔毫無生機地躺在榻上,一線血痕從嘴邊到臉頰上,蜿蜒流瀉到榻上,觸目驚心。
陸宗沅眉心一跳,捏住下頜將她嘴打開,著實細看,見只是被咬碎表皮,舌頭上添了些傷口,並不嚴重,大約是痛暈過去了,遂放下心來,草草穿戴完畢,叫人帶醫官前來診治。
趙瑟聽聞馮寄柔咬舌自盡,陸宗沅命醫官前去診治,他心下發虛,也不知道虞韶知道了會怎樣發瘋,於是要看個究竟。哪知從大堂找到後堂,也不見他身影。一直走進府衙花園,見池畔一堆玲瓏的山石背後,露出一道石青地紅緣的袍角,撲簌簌一抖一抖,也不知道在作甚,他輕手輕腳走過去,在那人肩膀上用力一拍,叫道:「虞韶!」
虞韶手下一停,頭也不曾回,繼續手中的活計。
趙瑟探頭探腦地看去,見他腳下躺著一隻通體雪白的野狐,因被一箭射中了眼睛,也未曾流多少血,如今被虞韶用一把錯金小匕首從腹下剖了一道口子,慢慢剝出張完整的皮來,在地上流了一灘深紅的血水,煞是嚇人。
趙瑟看得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開口:「天也熱了,冬天還早,你剝這狐皮做什麼?」
虞韶大約是因剝皮時太過專註,秉著呼吸,一張白臉憋得微紅,此時才徐徐吐了一口氣,淡淡道:「等打完仗回燕京,興許天就冷了呢。」
虞韶平日里待人,一貫是這樣愛答不理的,聽他語氣,似乎也無不妥,趙瑟遂放下心來,挨著虞韶肩膀坐在地上,捏一根垂楊柳的枝,有一搭沒一搭地抽打著山石,悶悶不樂道:「冬天能回去,倒也好了。濮陽城裡一呆就是半個月,主子不發話,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等到湖北總兵石卿讓率兵前來馳援。」虞韶用袖口擦了擦匕首,心不在焉道,「真定城被圍之前,馮宜山早就八百里加急送信給石卿讓,請他來解圍。濮陽離真定不過一天的路程,石卿讓如果要派人來解真定之危,肯定會駐軍在濮陽城。」
「原來主子爺是要守株待兔!高啊!」趙瑟一拍巴掌,臉上頓時有了神采,「等蕭元帥那邊破了真定城,公子爺這邊活捉石卿讓,咱們佔了梁國長江以北大半江山,回朝之後,請公子爺在摺子里隨意提上幾句,興許咱們倆也能封個將軍什麼做一做呢!」
「要回你自己回!」虞韶忽然立起身來,把匕首別回腰裡,在池畔撩水洗了洗手,見池水如鏡面乍破,綠霧繚繞似的滿園芳蔭,燦如雲霞的桃紅杏粉,還有藍如碧玉、一望無際的天,投在池水中遠遠近近的倒影,都被忽的打散了,紅的綠的,藍的粉色,都混成了一團,一片流光溢彩,浮光掠影。
虞韶痴痴瞧著,嘴角一彎,露出一個躊躇滿志的笑容。他負著手,傲然說道:「我要飲馬長江,踏破江南,把大梁國這個花花世界,盡數變成咱們周人的國土。」
趙瑟哈哈一笑,說道:「不錯,到時候咱們一個是大元帥,一個是大將軍,也封王拜相,像公子一樣,想要多少金珠寶貝,美人良駒,都不在話下!」說完之後,他神往良久,傻笑一陣,不意想到馮寄柔的事情,諱莫如深地往虞韶臉上瞄了一眼,欲言又止。
虞韶臉上的神采也漸漸褪去。他彎腰拎起狐皮,胡亂團成一團,沒精打采地往回走。
趙瑟追上去,憂心忡忡道:「好兄弟,你可千萬聽哥哥的話,別犯傻。為了一個女人,不值得。也才見過一面而已嘛!再說你昨天也瞧見了,公子爺的眼睛都快粘在她臉上了。你還想跟主子搶人不成?」
虞韶猛地剎住步子,趙瑟收勢不及,險些撞上他的背。
虞韶攥緊了手裡的狐皮,抬起眼,認真地說:「是我先碰見的,是我救的她。」
「瞧你這個死腦筋。」趙瑟訕笑,「天下的事依照都能按照這個理來,也就沒那麼多是是非非了呀。這濮陽城城守原來還是姚舉業在做呢,這會吶?他被掛在城牆上,快晒成人幹了!好嘛,你倒是救了她,你為什麼不放她走啊?幹嘛還把她給弄回城來啊?她要不給你掠回城,不也沒有現在這些麻煩事了嗎?說到底,人家好好的姑娘家,還是被你從她爹娘身邊搶走的哩!」
虞韶欲要辯解,卻又無可辯解,只得緊閉了嘴,黯然垂眸。半晌,才低低說道:「我知道了。」然後肩膀一甩,將趙瑟的手甩開,頭也不回地去了。
從花園經過穿閣,進了府庭。這知州府衙內宅,是座四合院落,往北是宅門,南邊後堂,左右羅列著廊房與門房。西邊花廳,稱作師竹軒,原本是姚舉業召見下屬、商談公務之所,如今被陸宗沅移作書房。東邊偏院,一座虛白軒,一座桃李館,都是陸宗沅的燕居之所。那桃李館北折而東,種植著一片桃李,晚春醺人慾醉的微風拂過,吹得花枝亂顫,金粉融融的落花打著旋飄進草叢間,如點點紅淚,香隨風去。
桃李館原本亦是姚府女眷的住所,現今姚舉業的幾個女兒妻妾都被沒入軍中為妓,這一處院落也清冷下來,除卻幾名仍留在府里服侍的婢女外,也算人跡罕至。虞韶自幼隨侍陸宗沅,與他一同起居慣了,去了虛白軒,不見陸宗沅人影,便徑直往桃李館來。本是心無旁騖的,見著那座被粉白雲霞掩映著的屋子時,卻躑躅起來。
他一隻腳在門檻里,一隻腳在門檻外,扶著門框,想了想,轉身要折回去,腳尖微動,又改了主意,回過身來,伸著脖子往院里瞧了瞧,理了理衣裳,把臉色一正,便走了進去。
他步子有意踩得重,才到門口,未及通報,已經有丫頭從裡面將帘子打起來。虞韶才一搭眼,便呼吸一窒——他分明見陸宗沅換過一件黃櫨夾紗直綴,頭髮用根青色髮帶束著,姿態極閑雅地盤腿坐在榻上,眼睛對著面前案几上的一張羅紋灑金紙箋,心神卻早不知飄到哪裡去了。馮寄柔便在他腳下跪著,身上新換的姚府丫頭穿的紫襖月白綾裙,手裡捏著墨錠,在一方松花石暖硯里徐徐研磨著,雖是半垂著眼,那兩隻眼珠子卻像死了一般,半晌也不轉動一下。
虞韶眨了眨眼,神色如常地上去見禮,「公子,蕭元帥從真定送了信來。」他一邊從袖子里抽出信箋,呈了上去,眼睛斜斜往馮寄柔臉上一掃,見她那兩道蝶翼般的又黑又密的睫毛,忽然震顫了一下。
陸宗沅「哦」一聲,將筆扔開,懶懶靠在引枕上,他盤著的腿舒展開,正好伸到馮寄柔面前,她明顯瑟縮了一下,往後挪了挪身子。門口侍立的丫頭倒是耳聰目明,訓練有素,立馬上來替他捏腿。還未碰到衣角,陸宗沅便揮了揮手,道:「不要你。」又把腿大喇喇往馮寄柔面前一橫。馮寄柔磨墨的動作一滯,停了一瞬,將硯台和墨錠放回案几上,雙手握拳,輕輕在他腿上捶起來。只是那動作仍是十分僵硬的,陸宗沅若是不出聲,她便總在同一個部位一直捶下去。陸宗沅眉頭越皺越緊,終於說道:「好了,你下去吧。」
馮寄柔便默不作聲地下了榻,與虞韶擦肩而過時,卻聽背後陸宗沅又叫道:「等等。」
她轉過身,雙手揪著裙子上垂下來的絲絡,細細的指節均是泛白了,仍是不抬頭,亦不做聲。
陸宗沅道:「怎麼,主子叫你退下,你連聲『是』也不會答?」
馮寄柔搖了搖頭,片刻后,又點了點頭。
陸宗沅這會倒來了興緻,她不開口,他也不發話叫她離去。兩人一個垂頭沉默,一個把胳膊肘放在紫檀小案几上,手托著腮,笑吟吟的,耐心十足。
虞韶自然是知道陸宗沅的脾氣,馮寄柔這一聲出不來,便是這樣木偶似的站到明天,陸宗沅也不會鬆口。他暗暗焦急,卻也不看她,只把臉對著陸宗沅,提醒道:「公子,蕭元帥的信到了,是關於真定之圍的事,十萬火急。」十萬火急這四個字,他說得鄭重其事。
陸宗沅冷冷瞥他一眼,眸光如電。虞韶心頭一跳,麵皮上隱約又有發燒的跡象,忙道:「蕭元帥信里說,要公子立即棄了濮陽城,助他攻打真定……」
「慢著,」陸宗沅忽然打斷他,順手從案几上抄起一個青玉小瓷瓶,抬手一拋,恰好落進馮寄柔懷裡。他笑道:「上好金瘡葯,止痛止血,興許對你的傷有效,只別又忘了用。記住,你那個舌頭到明天還不好,我就讓你的好姐姐趙端姑也陪你做了啞巴。」
馮寄柔把小瓷瓶捏在袖子里,這回倒是開腔了,「是。」聲音含糊不清,有些滑稽。她腦袋越發垂下去,終於聽到陸宗沅說一聲「退下」,便急急地掀簾出去了。
虞韶管得住眼睛,卻管不住耳朵。聆聽著馮寄柔的腳步聲消失在簾外,似乎又進了西首稍間,漸至絲毫動靜也無了,他才輕輕透口氣,正要說話,一抬眼,撞進陸宗沅那雙冷若冰霜的眼睛,他心頭微凜,捏著那封真定來的書信,腰背也不由自主挺直了。
陸宗沅一隻手往前一遞,虞韶忙將書信奉上。
陸宗沅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神色稍緩。他沉吟道:「梁國皇帝新近歿了,慶王作亂,梁太子難繼大統,恐怕石卿讓這會忙著勤王,已顧不上江北了。」他哈哈一笑,搖頭道:「梁國半壁江山唾手可得,蕭澤想急著搶佔頭功,回京述職了。這樣的好處,我豈能讓他一個人全得了?」
虞韶的眸子頓時亮了,他強壓著激動,說道:「公子,皇上肯定會趁著這個機會,揮師南下,一舉攻破金陵,公子若是搶在蕭元帥前頭拿下真定,就可趁機以主帥之位率領大軍過江……」
「異想天開。」陸宗沅冷哧一聲,手腕一揚,蕭澤的信便如同破紙片般,輕飄飄落在地上。他渾不在意地托腮想了片刻,最終冷著臉嘆了口氣,道:「皇上不會讓我做這個主帥的。我終究太年輕了,皇上又整日怨我做事不擇手段,失之仁厚……哼,蕭澤倒是個偽君子,只可惜他姓蕭,不姓陸!」
虞韶清亮的眼睛一眨,誠懇道:「公子待我和趙瑟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對下人們,可以再仁厚些……」
「虞韶。」陸宗沅忽的笑了。
虞韶一見他那過於親切的笑容,腦中便警鈴大作,他立即明智地閉上嘴。
陸宗沅的笑意越發深了,他柔聲細語道:「下次你若是再為了替一個丫頭解圍,當眾妄談軍情,泄露軍機,我就割了她的耳朵,再有下次,還要挖她的眼睛,你聽清楚了?」
虞韶臉色一白,毫不猶豫答道:「聽清楚了。」同時彎腰將地上的書信撿起,仔細放回胸前收好。
寄柔獨個兒回了稍間,用胰子將一雙手搓得通紅,又將那隻青玉小瓷瓶掏出來,看也不看一眼,踩了幾腳,又從窗子扔了出去,方覺解恨。
她在這裡無聲地折騰,另一頭明間里陸宗沅和虞韶說話的聲音傳過來,卻是時高時低,不甚清晰。寄柔躡手躡腳,將耳朵貼在湘妃竹簾上,聽見他們依稀提到金陵,又提到真定,到底說的什麼,卻又聽不真切。寄柔緩緩將竹簾放下來,失神站著,腦海里卻是虞韶那句話不斷縈繞,揮之不去。
蕭元帥要公子立即棄了濮陽,助他攻打真定……
她如今被困在濮陽城守府衙,內外重兵把守,連道二門也出不去,可是去了真定,興許就能逃走,進城去見爹娘了!只要……只要「那個人」願意帶她去真定!
寄柔心裡砰砰急跳,掌心滲汗,把一根宮絛在手指上絞來絞去,一時想到之前陸宗沅對她的種種不堪,便禁不住害怕,一時又想起到了真定與爹娘重聚,便是死了也能埋骨在一處,又覺得什麼也值得了。如此思前想後,真箇天人交戰一般。
直想到頭暈腦脹,神思昏昏,忽聽對面腳步聲響起,隔著竹簾的縫隙,瞧見一條人影從明間走出來,走到稍間門口,腳步卻停住了,那雙似曾相識的粉底皂靴,先是朝著往外的方向,腳尖在地上點了一點,又朝著稍間的門口方向一轉,也不知是不是要闖進來。寄柔忙把身子藏在牆后,隔了一瞬,聽見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卻是往院子里去了。
寄柔心頭略安,見四下無人了,才對著銅盆里的水面照了照自己的倒影,又掠了掠鬢髮,才一咬牙,一閉眼,勇往直前地往明間去了。
走進屋裡,見陸宗沅躺在榻上,頭枕雙臂,一張灑金箋蓋在臉上,胸口輕微地起伏著,也不知是睡了還是醒著。寄柔拿不定主意,離榻遠遠地站著,止步不前。卻見忽然陸宗沅將灑金箋拿開,眼皮撩了她一下,懶洋洋道:「愣著做什麼?」
寄柔被他一提醒,頓時想起來自己的來意。她一步一步挪到榻邊,看見陸宗沅鬆散的衣襟,腦海里湧現出被他綁在這裡灌酒的情形,臉上頓時連絲毫血色也沒有了,一顆心提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堵得呼吸不得。
暗地裡在自己手背上使勁一擰,疼得兩顆晶瑩的淚珠子在眼眶裡打轉轉–––她對這個已然駕輕就熟,因為當初在家時,但凡她一哭,爹娘就無有不應,百試不靈––如今,更是連裝也不用裝了。寄柔背對著陸宗沅,拈了一根墨錠,往硯台里點了幾滴茶水,磨了幾下,那淚珠子悄沒聲地落進墨汁里,濺起小小的水花。圓圓的波紋便蕩漾了開去。
陸宗沅在身後冷眼旁觀,瞧得分明,卻不開口,也無絲毫動作。
寄柔便犯了難,因她在家時,眼圈才一紅,眼淚將落未落時,嬤嬤便立馬要來追問的。如今陸宗沅裝聾作啞,她倒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了。努力一回想,平日里十幾個丫頭服侍她,似乎總有干不完的活,疊被鋪床,洒掃盥洗,理妝勻面,夏天打扇,冬天熏香,還有一起淘漉玉簪花兒做香粉––都不成!難道還得請他和她一起繡花打絡子么?
磨完了墨,也不見他有寫字兒的意思。寄柔苦著臉瞄了他一眼。
陸宗沅一陣悶笑,用拇指在兩穴摁了摁,很是頭疼道:「伺候人也不會?要我手把手教你?」
寄柔一聽這話就犯怵,生怕他果真要手把手來教她,立刻放下硯台,東張西望,瞧見榻邊放著一把摺扇,便打開來,往榻邊一跪坐,替他徐徐打起扇子來。
她這一串動作,笨拙有餘,伶俐不足,陸宗沅興緻盎然地一路用目光追隨著,見她又木頭似的杵在身後不動了,那扇子一晃一晃,扇得他頭髮飛舞,好不煩亂,便一把將扇子搶回來,「啪」一聲收起來,然後點了點寄柔的臉頰,說道:「你是從真定城來的,姓徐,家裡做布莊生意?」
寄柔還記得自己那半真半假的說辭,趕緊點頭。
陸宗沅嘴角微微一勾,兩眼定在她臉上,說道:「你是從真定城來的,不過……你不姓徐,家裡也不是做布莊生意的。」
說完,見寄柔嘴唇微張,分明是副震驚的神情,於是越發篤定了。陸宗沅揶揄地笑道:「你的模樣形容,分明是個深閨中養大的小姐,自然不會是獨個兒一人離開真定……唔,你說和家人失散了,那想必這會心裡也急得很,想回真定去看一看他們了。」
寄柔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那對眼珠子,原本是難得有了幾分活氣,間或一轉,好似兩丸浸在水銀里的極奪目的黑瑪瑙珠子,不含丁點雜色,異常澄澈。然而吃了一驚后,立時黯淡了,只是局促不安地瞧了陸宗沅幾眼,生怕他嘴裡再冒出什麼驚心動魄的話來。
陸宗沅不免有幾分可惜,對著寄柔勾一勾手指,她猶豫了一下,往前走了幾步。那副怯生生的嬌態,不像個少女,倒像個不知事的孩子了。姚府丫頭的衣裳,都是制式的,樣式也不甚精細,到了她身上,便嫌腰身太闊,走動時紫襖隨著身子一晃一晃,比弱柳扶風還不如。
走到榻邊,陸宗沅早心癢難耐,拎著宮絛一拽,寄柔便不由自主往前一跌,正巧落在他懷裡。他輕薄地在她腰上捻了一捻,一手輕捻著宮絛,在她耳邊吹氣似的低聲笑道:「想回去真定也不難,我高興了,自然帶你去。」
陸宗沅捏著她的下頜將整張臉轉過來正對著自己,這一下,兩人四目相對,氣息相投,男子身上的溫熱氣息襲來,寄柔既懼怕,又迷惘,簡直將要眩暈。無知無覺中,見陸宗沅一張極白凈清俊的臉靠近了自己,用一種柔情蜜意地,曖昧不明的語調問道:「知道怎麼讓人高興嗎?」
「不……知道。」寄柔含糊不清地應了,下意識地想要掙開,心念疾轉之下,又僵硬著身子,乖順地伏在他膝前,見陸宗沅那隻手捻著宮絛,流連不去地,心裡便一陣緊似一陣。不知道他又說了什麼,她迷惘地搖搖頭。
陸宗沅見她不是搖頭便是點頭,忽而想起她的傷,便說道:「嗯,險些忘了,你舌頭還有傷,剛才給你的葯塗了沒有?還是在窗下挖個坑埋掉了?」
寄柔頭搖得如撥浪鼓般,怕他懷疑,連忙努力說話:「沒,沒有。」殊不知那副心虛的表情在臉上一覽無遺。
她心裡猶在疑惑:這個人難道有讀心術不成?
陸宗沅拇指的指腹在寄柔的嘴唇上揉了一揉,不知想到什麼,出神片刻,才說道:「果真塗了?嘴巴張開來我看看。」
寄柔很是窘迫,誰想他故技重施,她來不及躲閃,已經被他一隻手捏住下頜,嘴巴不由得張開來。陸宗沅仔細看去,半晌,才點頭道:「好些了。幸而你力氣不夠,否則咬斷了舌根,就須得做一輩子的小啞巴了,和人對答起來嗯嗯啊啊,很好聽么?」
寄柔想象了一下那副場景,果真是很不雅觀的。不意的,連大張著嘴被人往裡看的窘迫也忘記了。
陸宗沅見她那副懵懂的神態,又想她舊傷未好,那竊玉偷香的興緻便也不翼而飛了,況且這會有蕭澤的事情壓在心頭,著實無心他顧,於是,見寄柔悄悄把宮絛從自己手裡牽出來,他也懶得阻止,只拍了拍她的臉,說道:「記住了?若是服侍得我高興,就帶你去真定。」
寄柔不抱希望地試探著問:「那你……這會高興嗎?」
「差強人意吧。」陸宗沅漫不經心地答道,一邊挽起袖子,起身對坐著案幾,提起筆來,飽蘸了墨汁,他正要下筆,忽然瞥了寄柔一眼,和悅地吩咐道:「你去外面桃林里折幾枝桃花來插瓶。滿園的花開得那般熱鬧,若是無人欣賞,豈不辜負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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