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玉露

018玉露

雲蘿雙手緊緊捏著一個小小的青色玉瓶,臉色蒼白。

身前是一排藏色屋閣,光天化日之下卻冒著陰陰的鬼氣。一排排宮女按次序被引入,沐浴熏香,為接下來的殉葬入陵做準備。

可是還沒有人告訴她們將會以怎樣的方式赴死。

一尺白綾?一杯鴆酒?還是。。。最省事的。。。。

雲蘿忍不住顫抖。

她期待是白綾,這樣,至少有個全屍。聽說,屍首不全的人到了地府也還是身體殘破的。她不想讓爹爹與自己重遇之時仍是慘敗不堪的樣子。

白綾。白琳。她突然失笑。是命運的預料嗎,父母給了自己這樣一個名字?

白琳。她藏在素心,藏在雲蘿這兩個名字之下的,最深的烙印和秘密。

她彷彿披著三層皮。

第一層,是那個俯首帖耳,恭順謙卑的浣衣局小宮女,素心。

第二層,是那個晚上總會夢見父母分離,對著月亮思念家人的平凡孤女,雲蘿。

第三層,是夢裡那個拉著父親的手,死死不肯送開的哭泣的幼女,白琳。

而兵荒馬亂的時刻,父親放開自己的手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

「記住,你是雲蘿。」

踏入宮門的那一刻起,她告訴自己:「記住,以後,你只是素心。」

素心。她喜歡這名字。守素安常,不忘初心。這是自己一直期盼的,也是一直持守的。

有時候想,也許這樣悄無聲息地,安安分分地生活,就能遠離生命中那些紛爭和恐怖了吧。彷彿命運翻雲覆雨的手如火把般四處探掃,而安靜抱膝呆在角落不動的人,便不會引起他的注意,因此而躲過一劫。

然而終是自己太天真。

「下一列!」門口的太監面無表情地叫道。

雲蘿一凜。自己已經是排頭了。

身後傳來其他宮女們嚶嚶的哭聲,卻沒有錦心的。

不知為何,明明是生辰八字完全相合的兩人,錦心卻忽地被調到另一隊伍里去了。

此刻,雲蘿極希望錦心能在自己身邊。哪怕前方陰森未知,但有個人拉著自己的手多少能傳來一絲的安慰和勇氣。

因為黑暗太過浩大,所以一點點光明都讓人無比渴求。

然而自己手中只有這玉瓶。

雲蘿捏緊了玉瓶,手心已早出滿了汗水,她只好再捏緊些,不讓這珍貴的小瓶落地。

抬起腳,似是灌了千斤水銀。雲蘿覺得自己彷彿是鐵做的。

「手裡是什麼?」那太監突然疑聲問道。

說著便一把拿起雲蘿的手,粗暴掰開,見是一普通青玉小瓶。接過來仔細端詳,在陽光下,瓶身透著暗紅色的光澤,略有些沉度,應是放了香膏一類的東西。

「模樣倒是有幾分精巧,看來,還是攢了不少私房錢啊。」那太監一笑。

另一名太監也不由得湊了過來,見那玉瓶倒也精緻,忍不住想把那軟木塞拔開。

「哎,」那先拿起的太監把手一扯,道:「我先看見的。」

雲蘿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忽地大聲說道:「兩位公公行行好,這,這是我父母,留給我陪嫁用的!」

兩個太監一愣,許是被一直沉默的雲蘿這突然爆發的氣勢震著,拔木塞的手停了下來。

雲蘿不禁淚湧上來,此前路上只是悶悶地壓抑著,此刻才感到了一股無比凄涼酸楚,鑽心疼痛。喏喏道:「我想此生。。。再無用得著的機會了。。。。所以想。。。」

太監們聞言沉默,漸漸臉上不由多了幾分惻然。同是不能與一般男女一樣自由婚嫁之人,這個小宮女的心痛和期盼他們也能體會幾分。

「這玉瓶不過是尋常貨色,也值不了多少錢。我記得這姑娘是跟簡大哥是同鄉,不如,就賣簡大哥一個人情吧。」那小一些的太監說道。

那拿著玉瓶的太監看了看雲蘿如雨打櫻花的臉,嘆了口氣,伸手把玉瓶遞給雲蘿道:「罷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你拿去,好生安葬自個兒吧。」

雲蘿看他將玉瓶遞給自己,感覺鮮血在身內瞬間一聚,五臟六腑又活了過來,然而那「安葬」二字,又叫她疼痛地清醒了過來,跌回現實的深淵。

雲蘿緊緊咬著嘴,想道聲謝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點了點頭,緊緊攥著玉瓶,一步似千斤地從兩個太監身邊踱過。

身後的腳步和哭泣聲不情願地隨上來。

輕輕地,又沉沉地,跨過了那道硃紅色的門檻。

一道門,便是兩個世界。

進了門,一個老宮女引領著她們往裡走。這屋閣極其狹長,用屏風隔成一個個小間。雲蘿因是領頭,被引領到了最邊上的一間。

到了屏風處,一具白色麻衣,一條紅綢搭掛在其上。往裡看,只見裡邊只放著一個木桶,正冒著熱氣。

「洗好后,把衣服換上。一炷香的時間后,有人來領。」老宮女說完便扭頭走了。夏日炎炎,外邊的宮女還有一大堆,只想快點完了這惱人的差事。

雲蘿獃獃凝視著那騰騰的熱氣,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味極美極補的葯,即將被細細熬制,直到煉干。

滋補那一具從未見過的乾渴的身體和他貪婪的靈魂。

層層羅裳褪盡,她俯視自己的身體。

纖細得有些嶙峋的身骨,細滑勝過絲綢的肌膚。

記得小時候,白府里的嬤嬤總是說,大小姐太瘦了,不像個富貴人家的女兒。

娘卻說,圓潤與纖瘦皆是上天塑成,能親身勞作便是好的。

而現在,她要親自動手,將自己凝練成最柔美芳香的姿態,去赴這場死亡之約。

玉體橫陳。

腦海里忽地冒出這個詞。

可惜此生無份了。

再也沒有被一個男子緊抱於胸懷,呵護於手心,銘刻於心上的機會。

那些自己從小期盼到大的寵愛,疼愛,摯愛,珍愛,每一種愛,再也不會與她有半分關係。

自己手裡現在只有這冰涼的玉瓶。

記得母親將它交給小小的自己,告訴她這是白家世傳的寶貝,在新婚之夜前的沐浴之禮上用。

如此慎重而珍貴,想是這玉瓶一打開,便是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吧。

苦笑。

那狹小的屋落內,那烏髮及腰,修長而瘦削的身影抬起纖細的腿,緩緩地沉入冒著熱氣的木桶內。

氤氳的水汽很快吞沒了她烏黑的發頂。

雲蘿拿起那小瓶,在水汽的蒸騰下,青色的瓶身卻越發冰涼,甚至讓自己的皮膚感覺有些不適了。

一定是自己緊張過度,已失去了正常的觸覺了。

纖細的手指將木塞輕輕一拔,一縷似苦似甜,如夢如幻的味道緩緩地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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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殘照未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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