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殺伐
她微微頓了頓,繼而又語重心長地說;「父親,雖然再發動一場戰爭之前要先權衡利弊,齊國定不可能一舉攻下宋國,戰爭所得到的戰利品甚至還抵不過戰爭的開銷,但是現在還有一個突厥,齊國可以支持赫連軒,挑起四國紛爭,到時定是天下大亂。蕭湛有他的底線,你在宋國依然位極人臣,便是他對你最後的容忍,但這種心理是見不得光的。你可以無視他的底線,但你不能給他製造發兵的借口。」
西林無儔沉默了,眼中風雲翻湧。顯然西林婧的話起了作用,她又輕輕補充一句;「等大哥凱旋歸來,便是最好的時機。」
「也罷,你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反覆權衡許久,西林無儔終於做出了讓步。
他看著西林婧的目光忽然多出一種深沉,秦柔在他記憶中的樣子幾乎與女兒的容貌完全重疊,西林婧幾乎是從她母親的畫像里走出來的,而性格卻像極了自己。
想到這裡他不禁微微搖頭,喟然道;「若是你母親有你一半聰慧堅韌……」聲音戛然止住,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餘下的話只是一聲嘆息。
這是西林婧第一次聽他提起自己的母親,善良有餘,懦弱無為……難道這八個字便是母親留給這個男人的全部印象了嗎?在提到母親的時候,他的眼裡分明透著幾分惆悵,秦怡,端木氏以及福國長公主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不過爾爾,那麼她一點都不懷疑自己的母親,他的髮妻,在他心中也一定佔據了一席之地。
而那種惋惜和緬懷卻不帶絲毫的愧疚,他不認為自己辜負了她,將她的悲劇完全歸咎於她的善良和軟弱。
逝者如斯,尤其善良給人留下的印象都是美好的,所以西林無儔對髮妻秦柔的感情多餘任何女子。
而她,作為他最愛的女人的女兒,會為九泉之下的母親感到欣慰么?
西林婧勾起嘴角,恍惚中聽到一聲來自心底的嘆息,又是那麼遙遠。她不知道母親泉下知道這一切是否會感到欣慰,認為這一生都是值得的。但是在她西林婧看來,這樣薄情的人,不受任何感情所困,他的愛或不愛都沒有區別。
她不願就母親的話題和西林無儔多說,便換了一個話題,「我不明白,你奪皇位的原因不是為了自保,你為什麼對那個位置如此執著?」
「建立帝王霸業是西林家世代人的夙願,只是雖然心有不甘,還是沒有實現它的勇敢。」西林無儔頗具感慨道。
西林婧驚訝的看著他;「這是西林家歷代祖輩的夙願?」
西林無儔神色莊重,一字字地說;「西林家最早的姓氏是『西陵』,婧兒,你真正的姓氏不是西林,是西陵。元牝珠本來就是西陵氏的傳家之寶。西林家的歷代族長雖然自己沒有勇氣去實現匡複社稷的宏願,卻都會將家族的秘密告訴最有出息的子孫,希望後人能代他們完成實現夙願。」之前他還恨西林婧壞了自己的大計,現在對她又多了一份賞識,自然將這個女兒視為真正的心腹,對她言無不盡。
這番話在西林婧的心中掀起一陣陣驚濤駭浪,西林無儔口中的「西陵氏」在歷史上曾建立過大夏皇朝,立國幾百年後被權臣取代而滅亡。雖然夏朝已經滅亡千餘年,西陵家族早已淡出了歷代王朝統治者的視線,夏國滅亡至今,「西陵」的姓氏甚至沒有在史書上出現過。也許當年的皇室早在改朝換代時就被滅族,隱於民間,過著隱士般的生活,也許隱藏了姓氏,頂著另一個姓氏也曾在史書上留下痕迹。西陵氏顯然是最後一種可能。在西林婧看來,夏國不過是歷代王朝變遷的一個插曲,沒有值得特別關注的長處,她更不曾想過西林氏竟是夏國皇室的後裔。
可西林無儔異常強烈的野心與縱橫皇朝的氣魄,還有元牝珠的歸屬都容不得她的半分懷疑。何況這些話雖令她震驚,卻也不算天方夜譚。
「你的祖父去世前將這個秘密告訴我,當時的我比你現在還年輕。」西林無儔微笑著看著她,帶著一絲感慨地說。
西林婧內心的震撼無以復加,這麼說,他在娶妻之前就已經有了建立帝業的抱負,並將籌碼壓在了宋國。畢竟當年齊國的國力就強於宋國,當年的宋帝資質平庸,當時的太子,也就是趙啟的父親更無法和蕭湛相比,即位後果然是個昏君。也只有在昏君在位,內憂外患的環境下,西林無儔才有可乘之機。
通過娶秦怡提拔陸家,讓陸家為他所用是,也是他的一步重棋。
其實,真正推動西林無儔不擇手段,一步步走向權力巔峰完全是來自他的骨子的逆血。家族的秘密讓他的決心更加堅定了。
「可是……世人只知道元牝珠是失落民間數百年的寶物,沒有人將元牝珠和夏國皇室聯繫在一起。」元牝珠最初的主人是誰?似乎所有嚮往它的人都被它的力量吸引,卻從未關注過它的來歷。
西林無儔道;「這是我讓人散布的,當年我以假亂真,讓它解了英王的毒,落實了關於它的傳說。比其它潛藏的力量,它的來歷自然變得不重要了。」
西林婧在剛才已經狠狠震撼到,不管再知道西林無儔做過什麼事,她都不會再感到驚訝了。
只是,以西林無儔的精明,他真的看不清在目前的幾年裡還是不能登上皇位的事實嗎?雖說西林辰擊潰了赫連軒的主力,已經在班師返回的途中了,可赫連軒並沒有死,叛軍還有死灰復燃的可能。赫連勃至少需要五年的時間才能將所有異己徹底剷除。何況現在,宋國的勢力還是不如齊國,不管西林無儔是篡位還是接受皇帝的禪讓,一個帝王的尊嚴絕不會允許昔日的臣子與自己平起平坐。前世蕭湛只活到西林婧二十歲那年,今生雖然活得久些,也未必能活得太久。等蕭天胤即位,又該如何面對西林無儔這個昔日的岳父?若不興全國之兵征討,帝王的尊嚴何在!西林辰則不同,他的主要職責是率軍作戰,這些年沒有參與過權力之爭,也沒有像西林無儔那樣幾次宣布效忠宋室,即便他在齊國也只有申國公世子的虛銜,並不曾入朝為官,何況他若當了皇帝,也比蕭湛低了一個輩分,比西林無儔能能讓蕭湛或蕭天胤接受。
尤其是蕭天胤,他們分開的日子已經有一年多,他是不是已經將她放下了?他是否還能如從前一樣為她一再讓步?如果是,她絕不可以再利用他。如果她在他心裡的位置已經變得不足以影響他的決定,她就更不能再挑釁他的底線了。
現在西林家猶如在懸崖巔峰,再進一步便可以直入雲端,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背後則是無數明槍暗箭,只能進,不能退。勢在必得皇位的人不是西林無儔,而是西林辰。
西林辰註定要在率軍回京之日登上皇位,她已經將一切安排好,只需再等幾個月,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今年十月是皇家三年一度的秋獵時節,皇帝率宗室貴族和文武百官遠赴北都狩獵。遵循歷代規定,如果皇帝的年紀太小,考慮到安全問題,秋獵可以取消。可西林無儔堅持讓兩歲的小皇帝隨行,他自有一套冠冕堂皇的借口,對皇帝的磨練就要從幼年抓起,皇帝身體健康,適合長途遠行。何況如果看護不周,皇帝就算呆在皇宮裡也會有危險,滿朝文武無人敢言。
這又是西林無儔的一個周密的部署,西林婧沒有勸阻,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隊伍浩浩蕩蕩出發,西林婧亦在隨行之列。大隊人馬抵達圍場,安營紮寨,這日,西林無儔的心情不錯,連著打下幾隻鹿和羚羊還不過癮,圍場中沒有虎豹等猛獸,所有動物都是事先放到裡面供人狩獵。不過天上的飛禽無從控制,這是西林婧第一次目睹西林無儔狩獵,箭矢劃過長空,相繼從三隻飛雁的喉嚨中穿過,西林婧不由嘆為觀止,贊道;「父親好箭法!」
看侍從將射落的三隻大雁仔細收好,西林無儔轉為對西林婧微笑著說,「『父親』這個稱謂太疏遠了,除了皇家,誰家的女兒這樣稱呼自己的親生父親?」他看著西林婧,不由感嘆;「我就只剩下你一個女兒了。」
西林婧怔了怔。是啊,除了在皇家,就算公卿世家的女兒在私下也是喚自己的父親為『爹爹』的,過去西林嬙也是這樣稱呼西林無儔的。『父親』這個詞的確帶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遠。而不論前世還是今生,她從未喚過西林無儔一聲「爹爹」,因為她在心裡並不認同他是自己的父親。西林無儔也從沒糾正過她,因為他從未將她這個女兒放在心上過,他只看重她有多少利用價值,至於她對他有多少敬愛,是否將將他當成父親,她的愛與恨在他的眼裡都是卑微而不值一提的。
現在的西林無儔可謂志得意滿,畢生的夙願即將實現,他終於開始顧念到身邊還剩下多少親情,開始意識到她除了是他的棋子,還是他的女兒了。
西林婧笑了笑,沒有言語。西林無儔也沒將她的態度放在心上,剛才不過是有感而發,他的心思都在另一件大事上。
西林無儔搭弓上弦,又將箭對準上空。就在這時,只見遠處的叢林中突然閃出一個黑影,頃刻間有無數銀光破空而出,正向他襲來,他立刻拔劍相迎,心想自己的營地守衛森嚴,怎麼也混入了刺客?卻不想他的護衛已經被調遠,根本不會來救駕,這就是一場只有他和刺客兩個人的血戰。
西林婧遠遠地看著,論兵法戰略,西林無儔可謂是奇才,可單論武藝,他雖是高手但絕算不上佼佼者,更不是風無塵的對手,只能堅持一陣。
護衛遲遲未到,刺客招招致命,西林無儔身上很快多出很多血痕。西林婧能看出,風無塵並不是留有餘地,想在結束西林無儔的性命之前先折辱他一番,而是他真的沒有辦法一招擊中要害。
時間在慢慢流逝,西林無儔身上的傷處還是越來越多,小傷若不及時醫治,也會導致流血過多,西林無儔的生命正隨著汨汨流出的鮮血,一點點地從體內流逝……
他終於倒了下去,雙手舉起劍,卻是狠狠刺入自己的身體。
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淡去了上面的血跡。
他最後看西林婧的目光,猶如金屬在黑暗裡發出的精光。最後,那雙深邃得看不到盡頭的眼睛,還是慢慢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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