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白子毓番外之歸藏篇(六)
翌日清晨,慧同方修完早禪,聽聞弟子來報。急忙修容正服,前往寺門,迎接遠道而來的中原第一寺少林的方丈知玄。
遠遠地已能望清山下長長的一條僧侶隊伍,慧同一向知曉這位方丈的地位排場,倒也不甚驚奇。只是昨日晚間才接到少林方丈拜訪重玄寺的消息,今日不到晌午便到了,實在太快……加之那信箋上還提及了正在寺內禮佛的董湛和白子毓。想起昨日董湛跪在郭景雲牌位前說的話,他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卻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山風輕悠襲人,花白的鬍鬚映在陽光中飛舞。「有勞慧同方丈遠迎,老衲知玄。」打頭的是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和尚,面容蒼老,慈眉善目。最醒目的是兩條長長的白眉,垂在了眼尾處。細長的眼眸深陷在眼窩裡,就著白眉遮擋,看不出其中的神色。他握著一根九環錫杖,單手並指朝慧同微微躬身,慧同回以佛禮。見禮完,知玄偏首示意身後的兩個青年弟子上前,撫須笑道:「這是老衲座下二弟子,海真,海如reads;。」
海真、海如應聲上前,端正地朝慧同行禮。慧同垂首打量,見二人,身長七尺有餘,形貌魁梧,膚色黝黑,僧袍下隱約可見紮實肌肉。他暗道一聲果然,知玄尚武的傳聞不假,連外出修行,帶在身邊最親的弟子也盡為武僧。
重玄寺的武僧儀禮上前,與二僧客氣寒暄了一番。慧同見弟子們有禮有節,沒有失了體面,心下稍安。抬頭看到知玄撫著長長的白須,眸光一派悠閑,卻是不動聲色地環顧了一圈四周。慧同正想著招待有失,竟見禮了好一會兒還未請客僧們進門,正欲開口,只聽知玄輕哼一聲:「阿彌陀佛,怎不見寺中貴客。莫非那二位,不願同方丈一道迎接老衲?」
一陣腳步聲自遠處透過迴廊傳來。不多時,便有一人飛快地靠近寺門。「可是少林寺的知玄方丈?」侍從躬身一禮,「我家老爺和白家少爺正在會客堂恭候方丈。」
雙方一道行往會客堂,慧同聽著內里輪椅滾動的聲響,心下暗嘆。不多時,董湛便迎來門口,朗聲笑道:「失禮失禮,白少爺,容我介紹一番,前方那位呢,便是我給你提過的那位南少林的高僧,知玄方丈。」
知玄瞧見他們,大笑著杵杖上前,徑直越過輪椅:「老衲觀公子相貌堂堂,儀錶端正,想必就是蘇州白家的公子了?」
白子毓本立在董湛身後,被知玄如此熱情的一迎,不由有些詫異……明明是隨董家而行的自己,怎麼反倒是對方首要招呼的人?但既已點出了家世,自是不能亂了禮數。他思及自此,遂拱手道:「正是晚輩,久仰方丈。」
「客氣客氣,」知玄眯著眼笑了笑,目光在眾人身上一轉,和煦地抬腳,示意眾人入席再聊,「老衲聽聞公子對全天下的文人武者下了戰帖,無論形式,凡勝過公子的皆可得白家贈銀。可有此事?」
慧同安排弟子奉茶,聽知玄此言,不由頓了頓腳步。卻見白子毓洒然入座,搖扇一笑:「不錯。」
「哈哈哈哈……好氣魄!」知玄錫杖一晃,上方的九環叮噹作響。近旁的武僧海真見狀,忙雙手伸前,恭敬地接下錫杖。知玄微微探身,一派浩然地垂眉淺笑,「聽聞公子麾下武士了得,公子亦曾經放出豪言,若有能勝得半招者,即奉上白銀萬兩……」
董嘉禾原本隨著父親坐於下首,心中時時記著郭臨的囑咐,不想露出一絲一毫的馬腳來。可聽到知玄的話,還是驚詫了一番:「白兄,我怎麼不知道……你何時下了這麼大的賭注?」
白子毓抿唇一笑,泰然自若地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心下卻詫道這知玄是從何得來的消息?十日前,他領著一隊貨船,在杭州港口被白家出海貿易上的敵手尋仇。在白鶴帶人解決完雇來的刺客后,他趁機羞辱了對方几句,其中正有這句「萬兩之注」。他倒不會心疼這些銀兩,索性看知玄意欲為何。
「不錯,確有此事。」
「老衲對公子的阿堵之物,可不感興趣,」知玄老道一笑,沉色道,「不過,老衲座下有兩名力大無比的弟子。雖資質鄙陋……但今日相會,實乃機緣難得,不知可否與公子的武士切磋一番?」
饒是董嘉禾這樣粗神經的,也聽出了知玄話外之意,實在是太……他忍不住低頭朝父親看了一眼,見董湛垂著頭,悠然地坐於輪椅上,面上隱隱露出一絲鄙夷。他這才咽下呼之欲出的不忿,決意靜心旁觀。
「方丈來遲一步,」白子毓嗓音溫然隨意,他朝知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轉頭抬扇指向身旁的白鶴reads;。白鶴見狀,踏前一步微微躬身。「這位就是我麾下的首席武士,昨日已經輸了一籌了。這萬兩白銀嘛,也在付給勝者的路上。」
「什麼?!」知玄驚道,一雙老眼微微瞪開,「竟有此事?」
「白兄,」董嘉禾幾乎和知玄同時驚呼,「你是說……」
「嗯,郭公子贏了白鶴,這是不爭的事實。願賭服輸,我白子毓還不至於輸不起這點錢。」他搖開摺扇,眸光微闔,掃過堂上眾人,莞爾而笑。
「郭……」知玄微微遲疑。
董湛聞聲飛快側了下頭,見知玄只是擰了擰眉,並沒有對「郭」字細究,馬上又朝白子毓道:「無妨,老衲只求一戰分高下,也叫我弟子二人,得貴府高手指點。」
慧同暗宣一聲「阿彌陀佛」。白子毓放下茶杯,面上笑意悄然收回,他淡淡出聲:「當真是不巧,我這武士昨日比試受了傷,現下還不能與人分高下。指點什麼的,萬不敢當……還是先謝過方丈抬舉了。」
說完,他站起身,幽幽瞟了董湛一眼,邁步朝外走去。白鶴片刻不停,緊跟其後。
出了會客堂,白子毓停在一株闊葉梧桐下。確定堂中人看不到了,才靠著樹身閉目浴陽。直過了一炷香,胸中戾氣方才稍稍消解。
堂中那番你來我往,和白家平日的算計氛圍,幾無差別。他又不是蠢人,怎麼會看不出知玄是瞧上了他的錢財而來,可如何找上門的,卻和帶他同行的董家……脫不了干係。
可偏偏他找不出什麼證據,來重玄寺,也是他遞信給的董嘉禾。白家甚至把他貼身的下人們盡數送來,若說董家有心算計他,那也是他趕著來讓人算計……白子毓長長地嘆息,抬手遮了遮陽光。
驀然間,他似被什麼刺了一般,不受控制地睜開眼。這種感覺……彷彿被人從涼爽的秋日揪出,一下摜進了冰水深潭中的刺骨。他抬起眼瞼,微微眯了眯,望清不遠處的鐘樓上,立著的一個玄衣少年。
這樣散發出的,無邊無際的冰冷……哪裡還是昨日颯爽英姿的公子。他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見郭臨負手直身,正站在那個「第一聲第一律梵音大鐘」旁。目光陰森幽暗,隔著重重樹影,直直地望向會客堂的方向。
他愣了愣,望著她烏亮的雙眸下意識地退避了下。腳下卻忽地踩到一根枯枝,枯枝斷裂的輕聲炸響,已然把郭臨的注意吸引了來。她垂眸瞧見他,微微一怔,周身冷凜之氣霎時消散。白子毓重新抬起頭時,鐘樓依舊,只是那個玄衣少年的身影,不見了。
晌午剛過,林間傾瀉的陽光溫暖舒適。後山溪邊草叢處,一個人影緩緩蹲下。
根狀莖橫生,下部節上對生兩片鱗狀葉。核果近球形或梨形,嗯,對了……郭臨伸出手,觸到柔韌的梗脈,果斷掐斷摘下。
「在找及已?」
冷不丁背後傳來一聲探問,合著潺潺的流水聲,清脆悅耳。她回過身,看清樹影下的來人後輕輕一笑,走上前。
行到一處陰涼風暖的所在,郭臨大咧地拂開下擺坐在地上,握著藥草的手朝白子毓揚了揚。白子毓抿唇一笑,毫不介意地撩袍坐到她身邊:「看來我幼年習的《新修本草》倒還沒有忘完reads;。」
「習醫?」郭臨垂下眼瞼,似想起了什麼。片刻后她淺笑一聲,抬手把玩那株及已。「世家大公子,居然會習醫?」
「不過略懂皮毛罷了……」他瞟了眼光禿禿的及已,仰天續道,「『活血鎮痛,常用於跌打損傷、無名腫毒。』不過,及已應是春季開花前來採挖,去掉莖苗、泥砂,再行陰乾,方能做葯。莫非……是因你右臂的傷?」
郭臨眼眸微咪,不動聲色將及己收進袖中:「原來還是被白兄發覺了。」
白子毓哂笑一聲,又搖了搖頭:「萬料不到你負傷之際,白鶴都不是你的對手。輸掉萬兩,如今看來確是值得的。」
「什麼萬兩?」
「萬兩白銀,是你與白鶴一戰,我下的賭注。」他話音一落,便見郭臨眸光閃了閃,隨即粲然一笑:「那就多謝了!」
也好,與其把這錢給如知玄一般處心積慮的人,倒不如給這個少年痛快!白子毓心下稍松,抬眼見前方斜陽印照處,有一個棋盤石桌,落了些枯葉,旁邊整整齊齊碼著棋子。
他一時起了興緻,回頭笑道:「武道之上,郭兄已得勝,不知棋道上,可還願與在下一戰?」
郭臨輕笑一聲:「可有賭注?」
白子毓愣了愣,有些忍俊不禁。上午他才被知玄貪婪之姿迫問,弄得他不厭其煩,眼下身旁少年分明說得同樣的話,他卻感受不到什麼算計之心。他大手一揮,起身朝棋盤走去:「再來萬兩又如何?」
這一下,便從晌午直至黃昏。車馳馬奔,兵挺炮鳴,殺得你來我往,難捨難分。白子毓頭一回發覺郭臨武藝之外,居然還有如此心思縝密的布局……棋逢敵手,異常痛快。
他尋來後山,原是刻意避開董嘉禾,找郭臨詢問鐘樓上他神色異樣的隱情。那樣刻骨的殺意,他絕沒有看錯,可眼下他卻不想再問了。或許他自己都不明白,這樣突然的知己之意,甚至勝過與董嘉禾的親屬感,究竟是緣何而來?
但至少他清楚,眼前的這個人,對他並無惡意。
「天色已晚,這盤棋暫且不動,我們明日再下。」他站起身,執扇指點上方兵將方位,不多時便記在心底。他抬頭笑道,「今日實在太爽快,耽誤你採藥,不礙事吧?」
郭臨搖搖頭:「我本就尋得玩玩,正如你所說,要用藥,此時可不是採摘的好時機。」
「哈哈,那就好。對了,忘了提醒你一句,」他本走過幾步,說著又回過身,依舊悠哉地晃著摺扇,「及己畢竟有毒,你可注意莫要給人煎藥過量內服了。到時候七竅流血,可就不好看了。」
郭臨笑吟吟地望著他,直到他的身影逐漸消散在樹蔭昏暗中。
漫無邊際的寒冰再次四散,仿若樹葉都飄得靜謐無聲……她垂下右臂,袍袖中的及己落入右手。隔著厚厚的劍繭,她細細地摩挲著莖葉,直至將它徹底碾碎。
夕陽半入山頭,她的面容隨著陽光的異動逐漸沉入陰影。只在最後一剎,露出微微上翹的嘴角。
「當然,還是百竅潰血……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