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顧鳳拿了一堆紙錢燒了,提了籃子在繞圈走,看到有人要扶的去扶一把,一路扶了兩個人,又看到一個快要熬不下去的老人家跪在墳前抖著手在燒紙,她站人面前,等人燒完手頭的紙,也不知道叫人,乾巴巴地道,「該回了。」
她以前見她阿父跟村子里誰都搭得上話,說得了幾句,等到她當了,才知道族長難當。
老人家睜著渾濁的眼看她,顧鳳又擠不出話來再說,傻傻地站在一邊,頭低著看著地下。
小姑娘披著威風凜凜的黑熊皮被風吹著,臉蛋耳朵都是紅的。
哭啞了喉嚨的老人家看了她一眼,回過頭,收拾著墳前的東西,慢慢地走了。
顧鳳等她走了幾步,看到有個嫂子冒了出來扶了她,她提著籃子轉過身繼續走,沒有人特意來看她,也沒人找她說話,墳地里的人都哭累了跪傻了,還有力氣傷心的,還是不相信人就這麼走了。
顧鳳出了谷口把籃子送了回去,沒在家中看到她老娘,她準備好下山的背簍和小鋤頭,出了門幾步,又回頭走了幾步,在空蕩蕩的家中叫了一聲,「老娘。」
沒人應她。
顧鳳去了曬穀場,在場邊的磨房裡找到了她磨豆漿的老娘。
她阿父晚上天天都要喝碗新鮮的煮豆漿,她老娘午後就會過來磨。
現在家裡都沒人喝了。
顧鳳推門進去她老娘沒停步子,依舊推著磨轉著圈,顧鳳叫她老娘她也沒應,顧鳳等了一會,自顧自地道,「我下山去,晚上二嫂她們回來,我也回來。」
顧老娘專心地磨著她老漢吃的豆漿,沒說話。
顧鳳沉默了一會,又接道,「你做我的飯,我要回家吃。」
顧老娘還在推著石磨,顧鳳等了一會,覺得她老娘應該聽進了耳里,她推了門走。
山下外門有前來的那些放出去的族人守著,山門口則是山裡手腳還好的老人守著,顧鳳每天下午都要走一趟,來回走多了,她腳程比之前快多了,以前要走三個時辰的路,現在兩個時辰就能到了。
她也不按原路走,走的都是小路,一路飛快下去眼睛四處張望著,見哪有熟悉的藥草就去挖一把,燕大爺那用得著。
以前跟顧鳳一塊挖藥草的小夥伴們也沒了很多,她九歲的小侄都死了,幫她背簍子的人也沒有了,有的還有幾個經常一起玩的女娃子,都去了山口那幫著挖陷阱的老人煮飯。
她很快就到了族人住的木屋,看到她來,留下守屋的老人叫她,「鳳丫頭,你凌丫頭她們看到了棵冬梨子樹,還掛著果,她們去了。」
顧山的梨子八月就有得吃了,不過有些老樹到了十月還掛著果子,凍著了還格外甜,就是難咬了點。
「你去不去?」老人問,「給你留了路的。」
知道她要來,路上應該做了標記。
顧鳳搖搖頭,放下背簍,從背簍里掏出個小酒囊袋給守山的老族人,「老祖,嗆,你喝兩三口就行了。」
老祖都一百零三歲了,不用人背柱著拐杖下來守山,顧鳳想給他點好酒喝喝暖身子,但家裡的好酒沒了,都灑在她阿父兄長的墳前給他們喝了,現在只有她兩年前釀給她阿父喝的藥酒,釀的不好,她阿父都很少喝,也就留了下來。
老人接過酒袋過來,拔出塞子聞了聞,咧開沒門牙的嘴笑了,「知道了。」
「我去看看伯伯他們。」顧鳳擦了把頭上冒出來的汗,把身上的熊皮子拉鬆了一點。
她身上的這張熊皮子是她阿父去年為她打的,新的很,也重得很,天一冷下來顧鳳就天天披著不想脫。
「去,老祖給你埋山薯,你回來就有得吃了。」
顧鳳點頭去了,一路小心地沿著陷阱走,陷阱做的好,就是自己人一不小心一個錯步就會掉進去,一掉進去就得掉命,裡頭的尖鑽子都沾了最烈的蛇毒。
她走了五里地見到了族裡的人,都在做新陷阱,大家都忙得很,一根根大樹被連根刨掉扛走,一個大坑出來就是陷阱,等尖樁子做好插隊上,鋪上腐葉爛泥,就會做得跟真的一樣,過陣子就是族裡人來了不看標記也是認不出。
顧鳳要去扛樹,被一個大叔推了一把推出來了,她就去削尖樁子,好在削尖樁子她幹得了,沒人趕她,就是嫌她手腳慢的時候老木工看不過眼,皺著眉頭道,「慢了慢了。」
顧鳳的手便快了起來。
老木工身邊的兩個老徒弟聽老師傅苛求,搖搖頭擋住了顧鳳點,可沒個眨眼一不注意,他們小族長就又挨到老師傅身邊討罵去了。
顧鳳晚上要回山上,沒打算跟他們一道回去,過了一會就走了,她了木屋,老人見到她回來還訝異,「咋個了?」
「我要回上面了。」顧鳳看他去柴火邊,跟在他身邊走,看他拿棍子翻著山薯,她也蹲下。
「不等你凌丫頭她們了?」
顧鳳搖頭,「明天來。」
「哦。」老人撿起翻出來的山薯拍了拍灰,遞給她,「熟了,趁熱吃。」
顧鳳一口氣吃了一個,也沒起身。
老人跟她對蹲著,拍了下她沾了飛灰的頭,又去翻灶灰,「早點走也好,咱不走夜路。」
顧鳳看著他翻熟山薯,過了一會,她悶悶地道,「老祖,我存糧了,過兩天我還要把天宮那邊打開。」
老祖翻山薯的手停了。
顧鳳接著說,「讓老人小孩都住進去,裡頭有溫泉水,凍不著他們,那裡的溫泉水還治病,有傷的叔伯們也好養傷。」
老人沒說話,那裡頭不是他們能進的,族裡有族規的。
「阿父要是在,肯定也要這樣做的。」顧鳳說到這,擼了把鼻子,眨了眨眼睛,把半張小臉都埋百了膝蓋里。
「大家都病著,這裡也疼。」顧鳳捂著心口說。
「不合規矩的……」老人喃喃。
「那我不能看著大家病。」顧鳳垂了眼瞼,好多話都說不出,只是不停地重複,「阿父在也會這樣做的。」
老人不說話,顧鳳去碰他皺巴巴的手,小聲地問他,「老祖,是不是?」
老祖先是沒吭聲,過了一會點著頭道,「嗯,你去做。」
顧鳳擦了把鼻子,把熊皮又繫緊了點,起了身去拿她的背簍,「老祖,那我走了。」
「吃一個再走。」老人趕緊翻出了個熟的,拍好灰,又揭了皮。
顧鳳拿了背簍背上,又吃了一個,吃完拍了下肚子,「頂飽了,我讓老娘給我做了飯,晚上吃個飽。」
「誒。」老人送了她到小道口,看著她往上跑了幾步,一會兒間就不見人影了。
山靈一樣的小姑娘,為了搶她做媳婦,小年輕們天天為她打架,打得東村跳腳西村罵的,天天扯皮,都扯了兩三年了,定誰家都有不依的,她阿父阿兄又愁又樂。
現在小年輕們都沒了,阿父阿兄也沒了,沒人為她打架,沒人管她,小姑娘多重的擔子也只能自己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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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天黑的早,顧鳳走到半路天都黑了,她習慣了走夜路,腳下步子也沒停。
顧山族裡的人是泡著藥水長大,山間大小毒物都要避著他們走點,只要往上爬時腳下不打滑就沒什麼危險。
族裡男娃從生下來三歲識字五歲就拿弓箭鋤頭,十歲就可以一個人往家裡帶獵物當半個當家人了,早早就立得起,女娃識字做女紅,學做灶火里的事也下地,就是不打獵,顧鳳從小皮,上面還有五個哥哥哄著,她跟著他們去打獵他們也攔不住,打多了獵,顧鳳箭法准得很,閉著眼睛光聽風都能射中獵物,等她一過十二歲,山裡的女娃們到了這年紀都要說親了,她又沒訂娃娃親,男娃一看她可以討回去當媳婦了,只要她一出獵就愛跟著她的屁股走,都想討她回去以後一起進深山打獵,一塊養活孩兒老人。
顧鳳過了很多年的熱鬧日子,頭幾天從山下回山上她都是埋頭往前面跑,一步都不敢停,怕停下來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現在習慣了,跑一會累了她就停下坐著,在一片黑暗當中看著黑幽幽的山林,想一下那些她以前沒怎麼記得過,現在卻一個個都記得清楚的夥伴,也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黑暗中顧鳳還採了幾株在黑暗中發光的星光草,這草藥效好,誰傷了只要剁爛塗上去,第二天一準就結疤,這草好但極難發現,白天根本找不著,都得晚上出來找,還得碰巧才能找得到,於是星光草又叫幸運草。
顧鳳是在當了族長走了夜路才第一次摘到了幸運草,但這時候已經沒人有心思覺得她幸運,包括她自己。
顧鳳回到家裡天黑了很久了,顧二嫂他們早就回來了,幾個小孩兒都睡了,就大人還在等著顧鳳回來,火邊上還熱著給她留的飯菜。
顧鳳見侄兒女們都睡了,扒完飯菜還是去拿了凍得硬硬的羊坨子出來煮。
「明早吃是一樣的。」顧二嫂跟她四嫂小嫂拆著老棉衣,嘴裡跟煮羊奶的小姑道。
「晚上吃了也好,等會我扒他們喝。」顧鳳道。
顧老娘在旁邊打著瞌睡,羊奶一熱冒出了熱氣,她醒了過來,怔怔地看著火。
顧鳳使呼她,「老娘,糖放在哪?」
顧老娘扶著椅子站起來,踱著慢步去找糖去了。
顧鳳看著她,顧二嫂她們幾個也都看著她,誰也沒說話。
一大家子論夫妻雙方的感情,老大跟大嫂好,老三跟老三媳婦也好,她們也跟自己的那個男人也好。
大嫂是個老大打獵晚了都要進山找的,她跟老大訂的是肚子里的娃娃親,她從小時候全山裡的人都知道她眼裡只有他一個,成親了有了孩子,孩子都是要往他身後站,老大沒了她跟著走,他們也想得到;老三也疼媳婦,成親快十年媳婦沒孩子,他還是天天早上起來都記得給她打盆熱水洗臉,老三媳婦要跟著他去,也沒人說什麼……
老娘跟公公也好,老公公年初還去隔山靠近武絡山的寶地找了老參說要給她補身子,老娘一把年紀了,她要跟著去,也對。
就是小姑可憐,老父親沒了,還要沒老娘,怎麼捱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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